“有道是,假皇子登堂入京羡煞百家户,真闲人夜宿荒郊吓破违心人;这毒中毒毒计是逼人饮鸩求身全,这妙中妙妙计是敛息假死重复生!”
说书人惊堂木响众人是哗然顿歇。
“书说上回这四皇子是威武堂堂、步履生风地就进了这明朔宫…但见那人三瞳同竖、两眼放光,一张嘴就是嗡隆隆雷霆炸响、一落脚就是吭棱棱地动山摇,两列宫卫是无一敢拦,个个心战腿颤地目送四皇子大步流星地进了正殿……”
说书人上嘴皮碰下嘴皮讲得抑扬顿挫、起伏跌宕,光一个人就演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在座听客具是屏息凝神、两眼放光地恨不得竖起耳朵去听。
满楼里唯有一桌不同。
只见楼上雅间中,绣金暗紫外袍配鹅黄松纹里衫的锦衣男子随着故事地展开笑得前仰而后合,手中的茶水都洒了半杯。他收回落在说书人那边的视线,转而看向对座青年,打趣道:“皇家子弟的伟岸真是令堂某自形惭愧,若是有机会我真想亲眼看看这位四殿下的第三只眼究竟是如何长的,是不是当真会放光。”
若说锦衣男子的打扮是奢华之气浑然流露不加丝毫掩饰,那他对座的人便是低调内敛,细微处暗藏华贵。
碧水绿的缎子在光照下如湖面涟漪微澜,布料顺滑细腻似有水波流转,广袖轻震,那人单手支在脸侧,另一只手拨弄着面前的糕点碟,似是不将这些夸大放在心上,他神色如常道:“百姓们平日里见不到皇族中人,民间传言荒唐些也正常。”
“不过长三只眼还是有些夸张了。”他又补了一句。
或许是从中得到了几分乐趣,那人差侯在门边的小二送了些打赏过去,台上的说书人得了银钱顿时喜上眉梢,满面笑容地遥对着楼上说了几句祝福的奉承话。
来回跑腿的小二自然也少不了好处,那人嘱咐几句后小二便乐呵呵地退了出去。
四下清净,那人含笑道:“不管授意写出这段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托他这么一闹,我在民间的形象算是亮堂了。”
“你本就是几位皇子中最得民心的,这下还多了个威武的形象,现在文武双全了,恭贺四殿下。”锦衣男子啧啧称赞。
“别光笑我,且听着吧堂鉴,就要到你出场了。”听着自己被编排了半天,四皇子方庭行淡定地端茶轻抿,等着说书人讲下一段。
“要说这七皇子,那也算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讲究排场那是入府如街市,骄奢淫逸更是花钱如流水,动则需扶、卧则需举,每走一步是兴师动众好不热闹。那是远看只觉有硕鼠过街,凑近欲打才发现原来是个鼠头獐目的泼皮权贵!”说书的慷慨激愤,扇子是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仿佛说着就要将其掷到那贪得无厌的七皇子堂鉴头上。
即使做好了准备,方庭行在听到这段时也不由笑得手了几抖,放下茶盏后他有样学样地转头端详起堂鉴,笑问道:“原来硕鼠其人就在我面前,快与我说说,今日又食了哪些民脂民膏?”
堂鉴听着对两人相差甚远的形容也不生气,跟着说书人的抑扬顿挫的节奏摇着扇子,他没急着回方庭行的话,而是向桌上其余两人碎碎问道:“我这副面孔若是鼠头獐目,那那些朝中官员该如何自处,明易与白哥来说,你们看我像人像鼠?”
被点到的楼明易略略思考,沾了些茶水写了个“人”字。
玉轻白则联想起北边流传的关于黄大仙的那些说法,笑得没空应答。
闹过笑过堂鉴这才继续回方庭行的话,“哪来的民脂民膏让我来贪,自打进京以来宫里只有最开始意思着给点银钱,后来全靠江哥送来的补贴才能过活。劳什子的油水没尝到也就算了,细细算来竟然还让我搭了不少进去。”说着他以扇子点点桌面,比划了个穷字。
“唉,过得艰难也就算了,平白还要受人污蔑。这讲的宫殿侍从我怎么从未见过?若不是你王府里腾了个院子给我,我就要落得连客栈都住不上了。”堂鉴假模假样地叹息几下,指向窗外。
视线随着他的扇尖望去,窗口对着家正在修缮的建筑,细看之下可以发现二楼的损毁。
玉轻白偏头扫了眼对面,透过毁坏的窗户依稀可以看见连着的几间房都满地狼籍,倒下的柜子、破碎的摆件、坍塌的床架……还有插着暗器布满裂痕的桌子。
惨不忍睹啊,他悠悠道:“第一次毁的的时候只花了三日就修好了,第二次时有了经验,花废两日,第三次时只毁了门窗,匠人们早有预备,半日就换好了。”
“这是第四次了吧,看这不紧不慢的劲儿,是不是怕修得太快了你又住回去?”玉轻白揶揄着。
堂鉴瞥了眼窗外,摇扇不语。
“还是要说的体面些的,这几次遇袭影响了不少生意,原本长住的客人都走了几个,对面没叫咱们多赔钱就不错了,”方庭行不知何时打开封信看了起来,“这是出门时祐君差人送到府上的,刚刚没来得及看,正巧说到了。”说着他把信递了出去,堂鉴接过。
纸上字迹清晰工整,看得出主人是个有条理的。
听闻七殿下暂居贵府……某切望四殿下与七殿下兄弟和睦,为表祝愿,随赠薄礼。
不就是普通的祝语?楼明易满面不解。
“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毫不留情地嘲笑,玉轻白从袖中扯了本书掷向楼明易,那边一脸莫名地接了书看了看封面。
千字抄?楼明易看着手中的书册,目露疑惑。
“比起那信这书更适合你,不客气。”玉轻白摆摆手,故作大方。
书页翻动的声音响起,楼明易不明所以地看了个大概,他合上书放在桌上,心中奇怪,书中内容并无改动标记,不像是有什么密语在其中,字迹也不是什么名家所写。
楼明易又拿起来翻了翻,皱眉嫌弃,这字写得,当真是浪费这好墨了。
那边,玉轻白见楼明易表情变换,想来是没领悟到他的深意,于是出言嘲笑,“千字抄,识字启蒙之用,最是适合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闷葫芦。”
下一秒,书册被扔到了玉轻白脸上。
无视了两人的胡闹,方庭行和堂鉴各自续了茶。
楼下说书的仍在热闹地讲着几位皇子的故事。
两位故事中人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互相点评几句。旁边觉得来回扔书无趣了的玉轻白比了个休战的手势后接过方庭行的茶喝了口,说了几个他觉得古怪的点。
“楚娘娘喜好看话本解闷,所以陛下对待这些民间流传向来态度宽和,但不管怎么看今天这出都有些过火了,”玉轻白指向地面,他记性好,楼下的客人中至少有五六人都是皇上身边的近卫乔装的,上来时他看见了那几人坐的很散,分别和同桌人攀谈着,“讲些前人的逸事没人追究也就算了,这次他编排的几个人可都活着,除去咱们哪个不是通天的权贵大官,竟然这么任由他编排下去?”
“不论那些听客怎么想,咱们都是有亲身经历的,虽然有些夸大,但这故事整体是对的,”他眉尖微蹙,继续道:“发生在内殿的事就那么几人知道,敢往外传的更是少之又少。”
“我刚刚听了底下那些套话,虽然聊得散了些,但他们都会想法子把话题引到说书人出身上。宫里那位究竟是什么心思,他派亲卫来打探究竟有没有怀疑的人选?”
时间回到三刻前。
大堂里,靠近楼梯的位置零散坐了几桌。
上楼时,方庭行留意到有个面容秀气的青年身板笔直地坐在几个东倒西歪的虬髯大汉之间,单看外貌青年打扮得像是个书生,与身边挂着镖局腰牌的汉子们格格不入。
楼上是连廊分成的几个套间,互相隔得有些距离,方庭行要了间挨着这侧楼梯口的。
人多眼杂,他借着透气的由头支开了店小二,靠着墙柱观察起几位大汉。
那几个走镖的他有印象,都是京里的跑了许多年的老面孔了,虎运镖局的,在整个虞国都是数得上号的正经营生。印象里那几人虽然长得生人莫近了些但他们都不是会欺压乡里的性格,再看那青年也只是行动言语上些许拘谨,目光坦然气势也不畏缩。应当不是被威胁了,他心中存疑,与堂鉴商量后决定让玉轻白和楼明易下楼探查。
青年并没有发现他已经被盯住了,他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与面前几位大哥的搭话中。
“你刚刚说你是吴州来的书生,家里是务农的对吧。”其中一大汉突然拍了拍青年的背,大声道。
青年被拍得愣了愣,连连点头。
“你是不是觉得,兄弟几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很好骗?”另一汉子搭上青年的肩,他说话时带着笑意,眼神落在青年的衣服上,接着道:“小兄弟,你见过田间的人吗?”
青年维持着镇定,顺着汉子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淡蓝麻布外褂配素色收口外裤,难道这样穿不对么?他有些紧张,这几件衣服都是他让家里人帮着准备的。
见他不答,汉子继续开口,“老子龙万平天南海北地走了数不清多少趟,从未见过哪家务农的穿成你这样,动动脑袋想想,农家穿得起这么金贵的衣裳吗,这样的衣服能下地干活吗?”
我也没见过啊,青年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万分后悔没亲自耕种过。
“还别说,”旁边人接话,“龙哥,穿成他这样的我倒是真见过嘿……”
这人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贼兮兮道:“凤陵那次,我去芳春楼找乐子时碰到了个小娘子和我哭诉,有个这样书生以赶考为借口,许诺考上了回来娶她,就这么骗了她大半的积蓄。我逮到他时他就这打扮,那时该和现在差不多吧,刚刚过了试不久,哪来的书生上京里来。”
“个丢人玩意,”龙万平瞪了那兄弟一眼,“喝花酒也好意思说出来。”
青年暗叹倒霉,他本就是因着家里照拂才当上了陛下亲卫,该干的活还没学明白就被几位同僚推着进了酒楼打探消息。他不自认是读书的料,平日里就在府中潜心练武,朋友也都是些武夫,会吟诗作对的都都凑不出一双手……他真不知道来京的书生该是什么样子啊。
他眯着眼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应答,随后灵光一现。只见他装作悲痛地抿抿唇,下定决心般开口道:“小弟不是有意骗各位哥哥的,其实我是受了家里提携捞个小官当,结果这肚子里没什么墨水总与同僚聊不到一块去,我这有心学人家打扮却只学到了几分皮毛,想借这身体验下做读书人的感觉。”
听者几人先是莫名后是大笑,“小兄弟费劲装这劳什子读书人干什么,咱们武夫也有武夫的好,没必要羡慕那些天天恨不得在肚子里装几卷之乎者也的呆子。先前光看你面皮白净还以为是博接济的骗子,没想到也是个老实兄弟。”笑骂间,除了龙万平,其余几个汉子都没再追究。
“行了行了,说让你们跟着我读书时怎么没这热闹劲,大字不识还得意上了。”龙万平晓得他这帮兄弟的性子,个顶个的不过脑子,真话假话都认不出,他转了转手上的虎头扳指,半眯的眼中闪过精光,“家中捐官…你刚刚说你叫楚卫对吧,京里姓楚的官可不多,你若是姓氏没做假……我问你,你可识得崇理寺的楚得楚寺丞?
堂鉴摇头,略带惊讶道:“他是楚得的弟弟?这两兄弟长相性格差别也太大了吧。就楚得那个护短的劲儿,竟然舍得亲弟到御前去做亲卫?陛下这是明着把他弟当质子用了。”
方庭行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指明朔宫的方向。
“他要走了。”玉轻白收回注意力,他将视线落在了方庭行并拢的指尖,跟着比了同样的手势。
“回来了,今天干得怎么样?”书房里,楚得从满桌子文书中抬起头问道。
楚卫叹口气,哭丧着脸讲述了他奉命打听说书人出身的始末。
我究竟是怎么养出这个活漏勺的?听完后,楚得彻底没有了批复的心情。
视线在楚卫和文书间打转,楚得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心累又舍不得打。
他在心里宽慰自己,打了也没什么用,楚卫虽然长得白净却是个实打实习武的,皮糙肉厚的又不怕疼。
算了,先将眼前这些处理了吧。俯身认命地又沾了些墨,楚得一手持笔一手抓了抓散开的头发,发丝随意地拢在左肩,那根他找不到的发带不知何时淹没在了乱七八糟的竹卷或书折、绢布之中。
楚得一心二用地边下笔边思考如何让楚卫离开御前弄个闲职度日,就这样又答复了几件文书后依旧没有什么头绪,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他暴躁地将笔摔在了空案处。
近年皇子间已有分庭之势,作为五皇子从小的玩伴,楚得毫无疑问地站队了五皇子,在其派系中是举足轻重的中坚力量。前几日陛下急令五皇子随军出京,事发突然,来不及协调的那些密信以及下属传讯只能由楚得代为处理,成摞的消息被紧锣密鼓地搬上桌案。
明明是休沐日却比当值还忙,楚得越想越憋气。
自家弟弟舍不得打骂,他环顾四周,只见门间隐约留有缝隙。
气上心头,楚得低头粗略地扫了眼手中文书的内容。
只听一声闷响,正在走神的楚卫被吓得坐直了身子,他愣愣地左右看了看才反应过来原是楚得怒不可遏将竹卷抛出去砸上了门。
“哪来的蠢货,竟然敢谏言说我有二心?老子有二心老子会坐在这傻子似的看一上午那堆没脑子的幕僚给方道清出这些没脑子的歪点子吗!”楚得拍案怒骂。
扔完东西发泄后,楚得甩甩酸痛的双手,他懒懒地向后靠去,倒进了被他铺满毯子靠枕的圈椅中。双手搭在扶手上,楚得闭着眼睛开始思考皇帝要楚卫去查说书人身份的意义。
他爹娘去的早,只留下兄弟两个被姨娘教导习武读书,前几年姨娘也去了,祖辈都早早地告老还乡了。楚家在京中只有楚得这脉发展好些,能在京中谋个说得上话的差事。
这几年过去五皇子备受打压,楚得也跟着官职一降再降,族人们得不到照拂基本都回乡了,京里只余他与楚卫生活。
血脉至亲,兄弟二人本就相依为命多年,楚得又是个对弟弟极为爱惜的性子,对他来说楚卫就相当于是他的半条命。
“父皇正是抓住这点才把楚卫弄到跟前做侍卫的。楚得天性不服管束,伴读中只有他天天被罚,听说从前楚将军还在时他就没少偷跑出京,藏着躲着得都能和别家打起来闹得鸡飞狗跳再被拘回来……如今楚家在京的就剩他们兄弟俩,连小五都被打发走了,只有以他弟做要挟才能压着点他了。”
几人回了府上,方庭行简单地介绍了几件楚得的光辉事迹,比如什么扮成小太监混入宫后拿刀胁迫太子为他隐瞒身份、带着五皇子半夜套麻袋揍了皇后母家的二世祖、翻墙点了东垣馆舍还伪装成燃烛起火等等。
“这哪件都不比外传宫中秘事的罪行轻啊。”堂鉴由衷感叹到,“他能安然活到现在也是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