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娟是李小沫她们那里随处可见的女孩。
她初中毕业就没再去读书,每天没日没夜地随着她的伙伴们在这片老旧的城中村里窜来窜去。
老师们经常提起阿娟,大多伴随贬义。在那些话里,阿娟就是不好好读书的下场。同学们也总说阿娟已经结了婚,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好几个。
这些老师和同学有些甚至都没见过阿娟,也从没和阿娟说上过一句话,却可以这么自然地吐露出连阿娟本人都不知道的事迹来。
李小沫今天又被老师指着鼻子骂。
她考了倒数第三,这已经是她这几个月来最好的成绩。学校每天都在考试,李小沫也天天在被骂。
刚开始她还会掉眼泪,在厕所里偷偷哭。她想不通自己的品行为什么就会随着成绩的不堪而变得不堪,有同学来安慰她,却只让她变得更加难过。
李小沫在学校的心情只能用灰暗形容。
可她回到家,看见阿娟,心情就会微妙的变好。
李小沫看着阿娟,准确来说是偷看。
她家住在这栋老旧楼房的四楼,窗户正对着一片拆迁地。对面的小区拆到一半,房地产便因为资金链断裂卷款跑路了,只留下这一片废墟,像人类文明的遗迹,也像某种野兽的遗骸。
废墟里长了杂草,点缀着仅剩的没有被爆破的居民楼。于是这成了周围小孩的游乐场。他们在那里玩躲猫猫,和寻找宝藏的游戏。他们还喜欢在这里冒险,固执地探索着每一片已经被废弃的土地。
当然找不到什么好东西,他们也没想过要找到些什么,只是习惯于在瓦砾与碎石间消磨自己过剩的精力和无聊的时间,同时偶尔在同龄人的簇拥下得到一点最原始的快乐。
阿娟就是他们的领头羊。
阿娟长得高大,又从小混迹于不良人群中,身上有种原始且野蛮的生命力。
她嗓门大,声音又嘹亮,笑声和骂声都能轻易透过墙壁传到李小沫的耳朵里。李小沫一听见这声音,就知道是阿娟他们来了。
阿娟直愣愣地站在废砖瓦堆起的城堡上,指挥着她的手下探索着这里每一片领土。
她总站在最高处,看云,有时手里会一下一下地甩着根杂草。她有点不耐,时不时踢两下脚边的石子。
石子从高处滚下,掉在底下一个人的背上,他站起身骂阿娟两句,阿娟也骂回去,比那人更脏更激烈,那人支吾两下就不再出声,阿娟便只好继续无聊的踢着石子,看着云。
李小沫就这样一直看着阿娟。
一阵风吹来,阿娟享受地眯了眯眼,夕阳下的阿娟像一座美丽的雕像,只有李小沫知道这其实是一只自由的鸟。和其他同学谈起阿娟时或是厌恶或是惋惜的情感不同,李小沫很喜欢阿娟。
自由、肆意、无拘无束。
这就是李小沫眼里的阿娟。
李小沫曾见过阿娟在昏暗街道上奔跑,她追着前面的黄狗跑,脚步在寂静的楼与楼之间留下回声。破败诞生了缄默,潮湿,腐败,只有小孩的尖叫和死老鼠随处可见,在这里的人们也如同负鼠一样生活着。
李小沫听母亲说过,阿娟以前是在乡下读书的,跟着爷爷奶奶一起居住。两个老人去世后,阿娟便成了放出笼子的鸟,偷鸡摸狗无恶不作,再也没有人管得了她。
阿娟的父母,连带着阿娟的弟弟,很早就在外地打工,已经快十年没有回来看过阿娟。爷爷奶奶死后,只有一个远房表亲愿意供养阿娟,于是阿娟就来到了这里。
她上过几天高中,然后就再也没去学校。
母亲说到这里总会奇妙的停顿,最后只剩下对李小沫的叮嘱:
“不要和阿娟玩。”
李小沫知道下半句。
她会带坏你的。
李小沫觉得母亲的担忧完全就是无稽之谈,她不会和阿娟玩的,虽然她很喜欢她。
李小沫从来没有和阿娟说过话,也没和阿娟见过面。
她和阿娟的关系,和班上其他同学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她总在偷偷观察阿娟,然而也仅仅如此。
没有人比李小沫更清楚她和阿娟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她们年纪相似,但她依旧在读书,阿娟却可能要嫁人了。
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每当想到这个,李小沫的心里就洋溢出一阵奇妙的情感,是遗憾,又或是庆幸。
她或许并不认同老师的话,却已经在老师的话里学到人有三六九等的事实。
她为阿娟的遭遇感到同情,却也同样窃喜着幸好遭遇这些的不是自己。
她喜欢阿娟,即使这份喜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她知道爱的定义,那么她就一定会说她爱阿娟。
虽然爱的对象并不知情,可爱她的人却在日日夜夜的偷窥中得到了无数心灵的养分。
李小沫只是爱阿娟,所以这份爱从未让对方得到益处,而借用爱的名义,李小沫得以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不断汲取阿娟的生命力。
这曾帮助她度过许多被老师责骂的日夜。
老师骂李小沫这个成绩还不如回家嫁人,李小沫在想阿娟。
老师揪着李小沫的耳朵问她究竟有没有在认真听课,李小沫在想阿娟。
李小沫被赶出教室,她趴在走廊窗台上发呆,心里想得依旧是阿娟。
天空中有大雁飞过,它们不断调整着形状,起起伏伏,来来回回,阿娟的脸也在李小沫心里不断闪灭。
她确信阿娟和此时此刻的大雁一样,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不断翱翔着。
她确信阿娟是一只鸟,自由、肆意、无拘无束。
阿娟就是这样的鸟,李小沫心里想。
即使人人都瞧不起阿娟,却也都成为不了阿娟。
阿娟总是飞快地穿梭在这片狭小城中村的每一个角落,会始终站在瓦砾的最高处,总喜欢把脸迎着夕阳和微风静默,经常大声笑和骂人,还喜欢追着那条总是咬人的坏狗跑,用石头砸那些骂过她人的车,甚至会看人不顺眼就朝那人吐口水。
李小沫喜欢这样的阿娟,周围人都说阿娟是坏孩子,是没有人要的孩子,可阿娟从不在乎。
阿娟就是阿娟,骄傲的阿娟。
直到那天。
这天放学,李小沫见到有人围着阿娟骂她小畜生,那些人里不凡有大人。他们护着一个十多岁的男生,那个男生脸肿的像猪头,鼻子里还塞了团纸,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哭。
真逊。
李小沫看着那个男生,在心里暗骂。
阿娟就不一样,阿娟就算打架输了也不会像他一样没骨气的哭。阿娟不吭声,手里拿着一根木杆,正靠在墙上冷漠地看着人群。有人嚷嚷着叫她道歉,阿娟只叉着手不理会他们。
她起身想要离开,又被人群推挤到墙上。她痛得哎呀一声,周围人的指责声反而越来越大。
李小沫站在他们远处望着这场闹剧。心里暗暗地催促:
阿娟,快打啊!
阿娟!快用手里的棍子狠狠地敲他们的头!把他们牙打掉,把他们眼戳瞎!
李小沫在心里激动的呐喊着:
快让他们看看阿娟的厉害!
可阿娟没有。
她始终没有还手。
阿娟被推搡到地上,抱住头蜷缩成一团。
那些人围在一起朝阿娟吐吐沫,嘴里是不入流的脏话,又用脚使劲地踢阿娟肚子。看他们打得差不多,才有人出面充当和事佬,他们吵吵嚷嚷地走了,只留下阿娟孤零零地趴在那里。
李小沫顿时洋溢出难言的愤怒。
死阿娟!你为什么不还手!
你明明可以还手!
为什么不还手!?
怒气让李小沫面红耳赤,她恨不得自己也冲上去踢阿娟几脚。
死阿娟!你今天是不是有病!?为什么不还手!
李小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她咬牙切齿,恨不得冲上去夺走阿娟手里的棍子,然后把它狠狠地砸向阿娟的头,就像她期待阿娟做的那样。
可她没有。
阿娟咳嗽几声,便挣扎着起了身。她的衣服灰扑扑的,脸上也带了伤,她把木棍当拐杖,支撑着身体缓缓站立,最后靠在墙边急促的喘息。
李小沫看着这样的阿娟,心里只剩下酸涩。
对不起阿娟,我应该冲上去帮你的。
他们仗自己是成年人,还凭着自己人多势众,居然就敢这样欺负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
对不起阿娟,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李小沫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既不敢冲上去叫他们住手,也不敢帮你报警,甚至此时此刻,我连上去给你递张卫生纸都不敢。
李小沫在心里唾弃自己,眼泪止不住地流。
阿娟在前面一瘸一拐地走,李小沫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跟。
她不敢靠太近,也不敢哭大声,紧咬着牙关,任凭眼泪不停冲刷着自己的脸。
昏暗的小巷,只有她们两个人,路灯打在她俩身上,像两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阿娟时不时会停住脚步,就当李小沫害怕她要回头时,她又继续往前走了。
直到李小沫冲回自己家,捂着被子在床上嚎啕大哭,她也不明白,阿娟当时为什么没有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