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沫又想阿娟想了好几天。

    她往常想阿娟，都是想阿娟的好，想她今天又打赢了几场架，又找到了几处宝藏。

    她时常想阿娟那张在夕阳下恬静的脸，美好而安逸的，那是即使身处废墟也丝毫不突兀的美丽。

    可是阿娟、阿娟她，

    为什么不还手？！

    自从那天过后，阿娟在李小沫的心里就逐渐崩塌。

    那个被人围着打的阿娟，那个抱着头始终不还手的阿娟，那个没用的阿娟！

    李小沫在心里咒骂着，诅咒着那个一事无成的阿娟。

    小小年纪不学好，整天只知道打架，连书都不上，怕是连字都不认识几个。阿娟就是这样的人，没用的阿娟！废物阿娟！

    李小沫在心里搜刮出许多先前从别人那听到的，对阿娟的诋毁。

    以前的她还会在心里默默替阿娟反驳几句，现在的她却嫌这些语句都太过简单。

    早知道就多听他们骂两句了，李小沫心想。

    不至于如今连怎么骂阿娟都不知道！

    李小沫之前爱阿娟爱得有多深，如今恨她就有多真切。即使她也从未跟阿娟说过话，却已经认定了阿娟就是个善于辜负别人真心的坏人。

    阿娟就是阿娟，人人都可以诋毁的阿娟。

    李小沫心想。

    她刚开始在心里骂阿娟，会为自己成为了自己看不起的人而羞愧。

    可那是阿娟，人人都骂她，人人都瞧不起她，只有我爱她，可她却不保护我的爱，让我的爱狠狠地被人踩在脚下。

    可恶的阿娟。

    李小沫在心里咒骂。

    人人都骂她，那她也骂一句怎么了？

    人人都恨她，那她也恨两下怎么了？

    李小沫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她不再把阿娟视做是天上的飞鸟，而是把她看作臭水沟里的老鼠。

    主人不在家便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可主人一回家就变得畏畏缩缩，轻而易举地被捕鼠笼夹着尾巴丢到窗外去了。

    李小沫依旧经常偷窥阿娟，阿娟也依然是阿娟，总是站在废墟的最高处吹风，有时会坐在旁边的混凝土块上，左手吃着垃圾食品，右手一下一下地按着手机。

    阿娟和以前一样，嬉笑怒骂均照旧，可只有李小沫知道，这个阿娟和以前的阿娟不同了！

    从她看着阿娟被人围着打的那一刻起，阿娟飞鸟一般美好高洁的形象就在李小沫心里消失了。

    此时此刻的阿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不良少女，没有特点，没有未来。

    如八百字命题作文一样，她的人生一览无余，走到八百字就会停笔，而她少见的肆意青春也会像昙花一现般结束。

    李小沫恶毒的想。她从记忆里扒拉出一些关于阿娟的片段，当然也是从别人零碎的口中。

    她会马上结婚，马上生小孩，如果第一胎不是男孩的话，还要被逼着生第二胎。

    李小沫近乎报复地想，她诋毁着阿娟，用恶毒的话语诅咒着阿娟。可她并没有得到复仇的快感。

    阿娟、阿娟。

    如果你真的变成那样，我一定是最难过的人。

    她开始偷偷哭，为阿娟哭，也为爱上阿娟的自己。

    她早就明白，她并不恨阿娟，只是恨阿娟为什么要亲手打破自己心中的“阿娟”。

    她只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什么都做不了，连保护自己心目中的“阿娟”都无能为力。

    她难过，也并不因为觉得阿娟辜负了自己的爱而难过。

    她只是难过，阿娟原来从来不是天上的鸟，反而是关在笼子里的雀。只有在那片废墟上，夕阳下，微风里，阿娟才会偶尔自由、肆意、无拘无束地飞翔。

    李小沫透过家里那面小小的窗子，只能看见这样的阿娟，也正因如此，她才会爱上阿娟。可离了那面窗户，阿娟便再次被关在了笼子里。

    昏暗紧凑的城中村，矮小拼凑的楼房，它们像密不透风的铁栏杆，牢牢地困住阿娟，让她没办法飞翔。

    也困住了她李小沫。

    城中村的楼房本来只有三楼，可房东为了更多租金，又往上盖了两层。

    而这缺斤少两的两层，也像其他房间一样被租出去，给在这个大城市里讨生活的租客一个简陋的家，包括阿娟，也包括李小沫一家。

    有一个房东像这样改造了，其他人也紧跟着，他们越盖越宽，越盖越密，遮住所剩无几的阳光，像密密麻麻的网把所有人紧紧罩住。

    每一栋房子就是一座监狱，房子越来越高，即使是飞鸟也再也飞不出去。

    更何况，阿娟从来都不是飞鸟。

    李小沫在纸上写下阿娟的名字。

    她不知道阿娟姓什么，别人都只是阿娟阿娟的这样叫她，或许这根本不是阿娟的名字，就像李小沫也有自己的小名一样，阿娟也有可能仅仅是阿娟的小名。

    李小沫回忆起阿娟，才发现阿娟在她心里原来一直这么小，像薄薄的一片纸，风一吹就消失了。

    李小沫又为阿娟大哭了好几场，哭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阿娟哭，还是因为学习压力过大迫切地需要一个发泄的窗口。

    哭完之后，她不再想阿娟。

    李小沫把窗帘拉上，不再去偷窥废墟上阿娟的一举一动。

    她在课上也不再想阿娟。甚至为了逃避想阿娟，她开始沉迷于做题之中。

    李小沫的成绩突飞猛进，老师夸她终于开窍了，父母也常用欣慰的眼神看着李小沫，只有李小沫知道，她在逃避，逃避去想阿娟，逃避去看阿娟。

    可笑的是，即使这样，也不可否认通过努力不去爱阿娟，李小沫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

    可她得到这些是因为她爱阿娟？还是不爱阿娟，她自己也不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也像手里的沙一样溜走。

    李小沫被繁忙的学业冲昏头脑，苟延残喘着，终于在假期得以喘息。

    她静坐在窗边，像很久以前那样。既期待着阿娟的出现，又不想阿娟真的出现。在秒针不断移动的时间里，她终于如愿以偿的看见了那个身影。

    是阿娟，但又不是阿娟。

    李小沫盯着那身影。

    阿娟把头发染得火红。她依旧站在那里，闭着眼睛，享受着微风与夕阳。阿娟火红的头发随着微风四散，像一头沉睡的狮子。

    这就是阿娟。

    这一幕狠狠烙印进李小沫心里，唤起她最初的渴望，迫使她掉下泪来。

    阿娟就是阿娟，阿娟还是阿娟。最近一段时间里，她常常逃避，因为她害怕阿娟从来不同她想的一样，因为她害怕她爱上的阿娟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

    可阿娟火红的长发像某种鲜红的旗帜在风中飘扬，这是阿娟生命力的具象化表现。

    李小沫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清楚的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也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深爱着阿娟。

    阿娟从来不是飞鸟，也不是困在笼中的麻雀，更不是在臭水沟里的老鼠。

    阿娟是火焰，她降落的地方就会燃起熊熊大火，她存在的地方便会烧光一切。

    火焰具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人人才都害怕，生怕她毁掉他们如死水一般凝固的生活。

    因为害怕，便开始诋毁，用荒诞可笑的方式去消解阿娟带给他们的恐惧。

    阿娟的身影定格在李小沫眼帘，在她的心里燃起熊熊大火。

    李小沫又开始想阿娟，在课上想，在课下想。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遇见阿娟。

    她对阿娟的爱，只维持在一厢情愿的暗恋上。

    她爱着阿娟，可从来不想阿娟回应她。

    阿娟是火焰，李小沫也和所有人一样恐惧靠近她，可她又离不开阿娟，于是只想远远站在阿娟周围，安全地汲取火焰的温暖，却又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阿娟站在路口，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李小沫不会觉得阿娟是在等自己。毕竟她和阿娟是连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可命运的巧合还是让她们在此时此刻相遇，或许连李小沫爱上阿娟也是命运的手笔。

    如果不是那天她闲得无聊，如果不是那天她恰好拉开窗帘，又盯着窗外看，她就不会看见阿娟，也不会爱上她。

    阿娟站在路口，李小沫便在那里踌躇。

    那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李小沫想要回家，就必然会和阿娟擦身而过。

    她不想与阿娟产生任何交集，也不想成为老师口中那个被阿娟带坏的孩子，更不想成为父母眼中的坏孩子。

    可就算她站在阿娟跟前，阿娟也丝毫不会注意到她，毕竟她们只算陌生人。

    这个事实让她变得更为难堪，她既希望她们是陌生人，又不想她们只是陌生人。

    李小沫在不远处晃荡，终于鼓起勇气朝路口走去。

    她低着头，看着脚下一寸接一寸的水泥地，然后快步从阿娟身边走过。她几次想隐秘地抬头，看一眼阿娟此刻的表情，却又没有勇气。

    这个素不相识又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居然一直爱着她，这是多么搞笑且荒诞的事。

    李小沫停住了脚，她忽然很想看看阿娟火红的头发。

    她从来只站在远处看过阿娟，而此时此刻，她想近距离的看一眼这簇火焰。只是偷偷一眼，看完我就会飞快地低下头然后逃回家。

    所以没关系的。

    李小沫在心里对自己说。

    可她抬起头，血液在一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