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沫平白对阿娟产生了点名为怨恨的情绪。
她依旧爱着阿娟，可这份爱只可远观不堪近看。
与阿娟离得愈近，李小沫的爱就消散的越快。这份爱是由李小沫自己构建的，可此时此刻却被构建的主角一点点亲手打破。
就像佛像被磕破，才终于露出粗糙不平的内里来。
李小沫为自己感到悲哀，她回忆起曾经站在窗台边注视阿娟的时光，那些平静而美好的岁月。
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倒不如说只是回到了最初的水平，父母问她最近是不是在跟阿娟玩，她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自从阿娟靠近了她，她的生活便被阿娟搅的一团乱麻。
李小沫羡慕着阿娟，向往着阿娟的生活，却从不希望这种每天游离在生死边缘的生活真正降临在自己头上。
她不像阿娟那样可以从刺激中得到快感，也没有爱阿娟爱到可以忽视死亡的地步，她对阿娟的爱，仅仅停留在把玩。
这份爱是她痛苦经历的救赎，也是她无聊人生的寄托，却从来不是她生活的全部。
况且，她和阿娟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以后是要上大学的，不像阿娟。
虽然她们都对自己的未来不甚明晰，甚至连活着也秉持一种朦朦胧胧一知半解的态度。
十几年的人生，原来就这么混着混着过去了，可李小沫心里总觉得自己高阿娟一等，就连未来，自己也一定比阿娟光明几分。
她就是抱着这样隐秘的傲慢才能爱阿娟爱到现在。
然而此刻，阿娟的所作所为无疑是把李小沫从自欺欺人的高楼上狠狠拽下来，这让李小沫感到十分难堪。
她那自以为隐秘的阴暗面也被揭露在眼前，李小沫对此感到羞愧，便开始记恨起让她难受的根源——阿娟起来。
阿娟的声音传到李小沫耳朵，就像钝器一样不断刮蹭着她的后脑，给她带来一阵接一阵的闷痛。
阿娟越是畅快，就越发显得刚被呛得涕泪横流的自己不堪。
李小沫更加委屈，新仇加上旧爱，搅得李小沫心如乱麻。
她几乎是马上掉了眼泪，甚至她自己都没做好准备。
眼泪一滴一滴落到碗里，像是故意和脑子里阿娟的笑声较劲，她不再习惯性压抑自己的哭声。最开始是低泣，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周围人都被吓了一跳，阿娟也是，他们都围过来问李小沫怎么了。
李小沫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哭，她想到那些被同学欺辱的岁月，被老师打骂的时光，被父母不理解的人生，甚至还想到阿娟被打的时刻。
她只是一个劲地哭，心里又开始责问阿娟。
你为什么要让我吃这么辣的抄手？
你明明知道我怕得要死，为什么还总是拉着我去飙车？
你为什么总让我请客，明明知道我和你一样没钱？
你当时为什么不还手？你当时为什么不还手？
李小沫可以原谅一切，但她始终原谅不了那个阿娟。
你当时为什么不还手？
阿娟在旁边跟李小沫道歉，为了这份特辣抄手。
对不起从她嘴里一下一下吐出，她也只知道手忙脚乱地给李小沫递纸巾。
也许阿娟本人都忘了当时的事，阿娟的人生像失去了刹车键的摩托，在这个世界里横冲直撞，不是被撞就是撞人。
暴力，欺骗和抢夺充斥着她十几年的人生。她对被揍这件事习以为常，就像她对揍人一样。
可李小沫不同，她窥见阿娟的世界，总是透过那一扇窄窄的窗子。窗子里的阿娟，是飞鸟，是狮王，是火焰，却唯独不可能是那个被人围住，在地上被拳打脚踢的阿娟。
阿娟要是知道李小沫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会当场哈哈大笑。李小沫最后也没把那个问题向阿娟问出，因为她知道答案。
“因为打不过呗。”
因为打不过，所以不会还手。答案就是这么简单。
阿娟的世界，打与被打，吃与被吃，就是这么残酷而分明。
因为打不过所以不会还手，因为打不过所以妥协，因为觉得自己打不过所以就算手里有武器也只知道当拐杖用。
她害怕，她不甘，她愤怒。阿娟竟也像自己一样，在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中浑浑噩噩的度过一天又一天。
或许阿娟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李小沫在窗边看到的场景太过美好，让她产生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阿娟摩托车后座上，阿娟又问李小沫为什么哭。
“因为抄手太好吃了。”
“什么？”
阿娟像是没听清。李小沫又重复一遍。
“因为抄手太好吃了！”
李小沫大声喊道。阿娟愣了两秒，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像是没想到会是这种理由。
“笑死我了！怎么会有人因为这种事哭成这样！”
“我刚刚就觉得自己很丢脸……”
李小沫把脸埋进阿娟后背。阿娟还在笑，笑声引发的震动透过后背传到李小沫这里。
一下又一下。
“好吃那下次再带你来吃！”
阿娟笑得畅快，还不忘补上一句：
“不过下次就要你请客了。”
李小沫闷闷地说了句嗯，心里却在说：
没有下次了。
的确没有下次了。
李小沫开始回避去见阿娟。她依旧学不会拒绝，却对逃避这件事了如指掌。
阿娟在李小沫家楼下喊她，李小沫就装作没听见，装作自己不在家。
阿娟也堵过李小沫几次，李小沫不说话，假装自己是个哑巴，一味低着头。
阿娟好几次被李小沫这副态度弄得鬼火直冒，几次想提起拳头朝她头上砸去。李小沫也从不反抗，只是熟练地抱着头，颤抖着蹲在地上。
阿娟骂她是怂货，她也从不还口。
阿娟最后也没有打李小沫，或是看在曾经白吃白喝那么久的份上。
她把拳头砸在墙上，擦破了皮，再最后看李小沫一眼，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日子一久，李小沫和阿娟的生活都回到了过去的正轨。
李小沫按部就班的上学放学，阿娟也一如既往跟着狐朋狗友在各个角落为非作歹。
李小沫偶尔会听见摩托车飞驰而过的轰鸣声，她抬头去看，却也看不清那是不是阿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对于阿娟来说，也许只是失去了一个长期饭票，李小沫自嘲的想。
李小沫依旧看着那片废墟，那里却不再有阿娟的身影。夜晚的废墟像被炸开一半的山，影影绰绰。
她经常会听见阿娟的消息。
阿娟的胡作非为愈演愈烈。她前段时间才从少管所出来，现在又要马上进去。
李小沫还听说，阿娟表舅想让阿娟嫁人，阿娟跟他打了一架。最后阿娟咬下她表舅的一只耳朵，自己也被送到了医院。
然而亲事还是被定下了。
阿娟像是这里所有人生活的一个调剂，茶余饭后，关于阿娟的话题总能引发一阵附和与讨论。
她虽然不在这里，却处处能听见她的故事。
生活还是这样继续着，连带着那些低俗的流言蜚语，和垃圾桶里的臭鱼烂虾。就当李小沫以为一切都会像这样继续时，阿娟回来了。
她重新出现在废墟上，依旧经常肆意地笑，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过也确实，对于阿娟来说，可能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总是生活在泥泞里的人，又怎么会在意自己是否又陷得更深一分呢？
对她来说，及时行乐才是人生的基调。
就像现在一样。
阿娟站在那栋废弃居民楼上，背后背着的是纸做的巨大翅膀。
她的摩托车被他们卖了，于是飞行成了阿娟现在唯一的娱乐方式。最开始只是台阶，然后变成一楼，二楼，直到现在，五楼。
每次阿娟落地，底下的人群都爆发出一阵欢呼，在他们的欢呼声中，阿娟飞得越来越高。
他们和阿娟一样，都是不在意生命的人，他们不在意别人的生命，也不在意自己的。
而在他们短暂又漫长的人生中，也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过他们的生命。没人教导过他们什么是危险，也没人告诉过他们生命是什么。
于是他们既不懂什么是害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仅有的性命也被他们当作是可供消遣的玩具。他们生得草率，死时也往往潦草。
阿娟站在顶楼上，风把她的红发和背后的翅膀都吹得晃动不止。
她的脸上带有兴奋，期待与向往，却唯独没有恐惧。
李小沫看着阿娟，恐惧成倍的压在她心头。她心脏停摆，血液却开始倒流。凭借少得又少的物理知识和突然敏锐的直觉，她的脑海一直徘徊着三个字。
会死的。
会死的。
阿娟会死的。
从这种高度跳下来，底下甚至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人一定会死的。
阿娟这么做无疑是在自杀，即使她自己并不觉得。这份无知曾带给她无畏，也会将她拽进无底深渊。
阿娟旁边的人开始起哄，甚至有人还拿着手机拍照。
无知也会带给旁人恐惧，即使那里有且仅有李小沫。
李小沫浑身都在发抖，她颤抖着手打开窗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阿娟——”
“阿——娟——！！！”
“阿娟——阿娟——”
“不要跳——！！！”
可阿娟听不到。
李小沫能闻见自己嗓子眼泛起的血腥味，她差点以为那是阿娟的血。
阿娟依旧是那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李小沫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下楼，朝阿娟奔去。
她跟阿娟没有什么关系，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
可她并不想阿娟死，更不想阿娟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死。不明不白的诞生，又稀里糊涂的死去，就像人生都只是个笑话一样。
李小沫拼尽全力地跑。
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开始后悔平时为什么不多跑两步，要是当初她没有疏于锻炼，此时此刻不就可以跑得更快一点了吗。
她埋头狂奔，周围全是风声。
她压抑住心里的不安，依旧往前跑。
她视线模糊，耳朵也像隔了层纱。
她听见尖叫，却听不清是什么。
她看了阿娟最后一面。
阿娟摔在地上，背后是那对纸做的翅膀。
翅膀被血液缓缓浸透，像受伤的鸟。阿娟的眼睛大睁着，就这么直愣愣的望着天空。她在看着她，李小沫在一片漆黑里看见了自己。
在那双眼睛里，她好像被一览无余。李小沫忽然觉得阿娟其实什么都知道。这个想法让她害怕。
阿娟知道什么呢？
她不停追问自己。
是知道别人总在背后对她闲言碎语，是知道她的人生马上就要掉进火坑，还是知道有个人一直在偷窥她，还是知道有个人一直爱她，或是恨她。
还是什么？
还有什么？
阿娟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什么都知道？
李小沫脑海里全是关于阿娟的碎片，她从看见阿娟眼睛那一刻就已掉头逃跑，她跑得比来时还快，她被石子绊倒，摔了好多跤，却像没意识到疼痛。
李小沫在哭，泪水与鼻涕糊满了她的脸。
她平生第一次直面死亡，就是她最爱的人。
她狂奔，像阿娟不要命的在马路的飙车一样。
她不停狂奔，从废墟，到马路，然后顺着阿娟曾经带她飙车的路线一路向下。
直到又一次摔倒，再也爬不起来。
粘液堵塞她的喉咙，让她咳嗽不已。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放大。
阿娟、
阿娟——
飞吧！飞吧！！！
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