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娟在看她。

    阿娟的脸上带有一丝迷茫，还有一点不解。她叉着手，用打量的眼神盯着李小沫看。

    她认识我？

    李小沫慌乱地想，她搜刮自己的记忆，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忽然，她想到一种可能。

    她偷窥她，被她发现了。

    想到这最有可能的答案，她的意识便开始下坠，全身血液褪去，只给她留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阿娟没说话，李小沫也不敢说话。

    她害怕阿娟会冲过来揪住她的头发，按着她的头把她狠狠地撞在墙上，然后凶狠地质问她，为什么天天像个变态一样盯着自己看。

    然后自己是个偷窥狂的事实不多久就会传遍十里八乡，最后传到学校里。

    同学们得了这一趁手的把柄，只会变本加厉地霸凌她。父母会对自己失望，老师也会更加嫌恶自己。

    此时此刻，她只有阿娟了，可这毕竟是她偷来的，这份心中的净土也会马上被人拿走，虽然从一开始就真正没存在过。

    李小沫不敢讲话，她甚至不敢看阿娟的眼睛。

    她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她想象自己已脱离这具名为李小沫的躯体，飘到了半空中，然后得以用一种奇妙的第三人称视角平静地注视自己。

    她感受到阿娟依旧在打量自己，那么接下来，阿娟会像其他人一样，先逼迫她抬头，欣赏她因为害怕而变得丑陋的脸，然后是嘲笑，逼迫自己为没有做过的事道歉。

    不过这次是真的做错了。

    最后是辱骂，还有嘲讽。

    她早已习惯了，也已经习惯在侮辱里活下去。

    可她不想他们变成阿娟，她习惯了他人的欺凌与讥笑，却不想从阿娟口中听到。

    她想哭，却明白此刻的眼泪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只好低着头，努力将眼泪逼回自己的喉咙，然后假装无事发生一样咽下去。

    在长久的沉默中，阿娟开口了。

    “你那天为什么哭？”

    “什么？”

    那一霎那，李小沫瞬间明白了阿娟说的是什么。

    是那天，阿娟被打的那天，她跟在阿娟屁股后面哭了一路的那天。

    她当时有一肚子话想对阿娟说，可到了现在可以开口的时候，她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娟就那样揍自己一顿也好，李小沫心想。

    长久的沉默对两个人无疑都是折磨，阿娟率先开口。

    “你在可怜我？”

    李小沫拼死摇头，她从来不可怜阿娟，正相反，她十分羡慕阿娟。

    她那天哭，也只是因为自己，而不是阿娟。

    可阿娟显然误会了什么，她评估着眼前这个女孩。胆小又唯唯诺诺，是学校里随处可见的书呆子，那些不良学生最喜欢欺负的人。

    不过，这都是她自己的事。

    阿娟摆摆手，打算放她离开，李小沫像被放回水里的鱼，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李小沫劫后余生，转身就要向家门跑去。

    阿娟起了玩心，几步并作一步走到李小沫跟前，李小沫吓得魂飞魄散，呆愣在原地，哪还有之前在脑子里骂阿娟的凶狠劲。

    她往后退，阿娟便向前，像是在故意玩弄她一样。李小沫最后被逼得靠在墙上，只能唯唯诺诺地问阿娟：

    “还…还有什么事吗……？”

    阿娟抬抬下巴，咧嘴一笑露出小小的虎牙。

    “在这等我一会，带你去兜风。”

    李小沫想拒绝，她一点都不想去兜风，更不想和阿娟去。她巴拉好几个借口，要写作业，要洗碗做饭，要打扫卫生……

    “去不去？”

    阿娟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直接了当的问道。

    李小沫正想摇头，却发现阿娟丝毫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阿娟就是这样，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丝毫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和眼光。

    李小沫最后还是上了阿娟的摩托车。

    这是她第一次坐摩托，心里坎坷，几番建设向前，又差点爬不上去。

    可她屁股还没坐稳，阿娟就直接冲了出去。李小沫差点被惯性甩飞，吓了一大跳，只能紧紧抱着她的腰。

    阿娟在前面放声大笑，骂李小沫是个胆小鬼。她骑摩托很快，习惯用一种把生命置身事外的态度在街道上飞驰。

    她们穿梭于车水马龙之间，车辆在李小沫的眼前变成残影，包括那些行人的脸。

    李小沫始终记不住周遭划过的事物，她不知道阿娟要把她带去哪，世界也好像只剩下她和阿娟两个人。

    一切的一切就这样在她眼前不断划过，划过，划过。她像溺水的人抱住浮木一样抱着阿娟的腰，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到了嗓子眼。

    她们好像在飞。

    那一刻，李小沫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自由。

    这是她第一次亲身体会到阿娟的世界。

    因为阿娟一直在飞，所以阿娟从不理会旁人，她的世界充满光怪陆离的碎片，不存在一丝一毫旁人的影子。

    阿娟几次急刹车，又几次急转弯。

    李小沫冷汗涔涔，拼尽全力大喊：

    “停一下！停一下！”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阿娟喜欢大声说话，因为只有这样，声音才能传递到别人耳中。

    阿娟把车停在路边，李小沫抱着树吐得昏天黑地。

    她双腿发软，心里是后知后觉的恐惧。

    她好几次觉得她们就要撞车，毙命当场。她甚至能看见对面司机惊恐的脸，还有周围人的叫骂。

    他们都在骂她们，问她们是不是不要命了，他们的斥责显然没有起到作用，阿娟甚至开得更快了。

    李小沫在后座害怕得要死，她也想像旁人一样质问阿娟，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可她怕这反而会激怒阿娟，让她的生命被更加用力地攥住。

    不要命的从不会害怕，而要命的最害怕不要命的人。

    李小沫像被阿娟来回按入水中，几度窒息，对死亡的恐惧让她只想跳车逃跑。

    当她终于得以下车时，恨不得跪在地上，爬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平复心情。

    可她又确实在其中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快感，阿娟的自由与肆意，都通过阿娟的后背传递到了李小沫心上，如同致死量的兴奋剂。

    李小沫也忽然明白，阿娟这超乎常人的生命力建立在对生命的放纵上。

    阿娟不尊重自己的生命，甚至已经达到了蔑视死亡的地步。

    她失去了对死亡的恐惧，以至于拥有了超乎常人的勇气，这份勇气熊熊燃烧着，灼烧着他人甚至自己。

    李小沫对阿娟产生了莫大的恐惧，恐惧是人类最强烈的情感。

    而现在，这份恐惧加强了她对阿娟的一切情感，让她没日没夜的想阿娟。

    病态的思念伴随着剧烈的生理反应，跳动的心脏总是在嗓子眼，李小沫坚信自己的死因会是心脏离体而亡。

    那天过后，阿娟又偶尔来找过李小沫几次，有几次是带李小沫去兜风，好几次是喊李小沫请她吃东西。

    李小沫拒绝了几次，不过大多都同意了。她坐在阿娟身后，心里依旧充斥着恐惧，不过已经习惯了很多，她开始享受跟着阿娟与死神共舞，有时甚至对死亡都产生了几分向往。

    要是现在就死了，好像也挺好。

    李小沫心想。

    习惯真是可怕是事物，居然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

    今天阿娟依旧来找李小沫，说打算请李小沫出去吃饭。

    阿娟带着李小沫熟练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矮小的巷子，最后来到一家同样矮小的抄手店。

    阿娟招呼李小沫坐下，然后朝老板随意喊了两句，不一会老板就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抄手走了上来。

    李小沫和阿娟经常在一起，却很少聊天。

    她们通常会沉默的穿梭在大街小巷，像周游完世界后归乡的旅人，她们也会再回到那个矮小脏乱的城中村，然后继续彼此的生活。

    有时也会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相对无言，沉默的进食，然后又离去。

    她们之间说过最多的话是再见。

    阿娟送李小沫回家时总喜欢对她说再见，偶尔会是明天见，李小沫也低低回阿娟一句再见。

    她那个样子，活像受了气的鹌鹑。

    阿娟喜欢欺负这样的李小沫。

    李小沫越不想见到阿娟，阿娟就反而更要往她面前凑。李小沫敢怒不敢言，低着头一声不吭的跟在阿娟身后，至于她心里怎么想的，阿娟既不好奇也不在意。

    所以今天是少见的，阿娟良心大发的时刻。她带李小沫来她最近最喜欢的小店，还大方的请了客，当然也只有这一次。可李小沫望着铺满辣椒油的抄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下筷。

    她不吃辣。

    阿娟吃得满嘴通红，畅快淋漓，她看李小沫迟迟不愿下筷，以为她是在顾忌什么。

    “挺干净的哈！我吃过好几回了，从来没有拉过肚子。”

    李小沫看着那一碗红艳艳的抄手，最后视死如归的下了筷。

    火爆的辣味直冲她的脑门，又顺着食道灼烧到她的鼻孔，疼痛像针一样刺进她的大脑，让她不受控制的泪流满面。

    李小沫感觉自己又要快死了，她跟阿娟在一起，总有各种各样的死亡体验。

    她呼吸不过来，辣椒面偷偷溜进气管，迫使她爆发出惊天咳嗽，整个人人仰马翻，瘫坐在地，涕泪横流。

    阿娟也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大跳，给她又是递水又是顺气。最后得知原因，就朝李小沫骂道：

    “你不吃辣你早说啊！”

    阿娟最后向老板要了碗白水，让李小沫涮着吃。

    李小沫差点死于辣椒面引起的窒息，早就没了品尝美食的心情。她闷闷地咬一口过了水的抄手，阿娟早就吃完了，在旁边杵着腮帮子看李小沫吃。

    她看一眼李小沫咬了好几口才吞下的一个抄手，再看看漂浮在白水上的那些被涮下来的辣椒，最后没忍住开口问道：

    “好吃吗？”

    李小沫摇摇头，又立马点点头。

    阿娟被她的态度弄得心烦，她本来今天想做个好人，如今却被李小沫弄得像成了什么坏人。

    阿娟起身跟老板唠嗑，时不时哈哈大笑起来。李小沫沉默地吞咽着抄手，心里委屈极了。

    她一直不吃辣，只是阿娟从没注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