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巍思一颤,不知道这小崽子什么时候来了,难不成就一直外头等?这淋了一身,回去病了又得折腾,可他还来不及说话,严先生就扯着小孩到伞底来:“你怎么在这里坐着?怎么不进去呢?傻孩子。”
程映泽不能在师爷面前说自己根本不打算来。他在宿舍坐了一下午,想起以前师爷对自己确实好,自己再怎么对易老头子有意见,如何看不惯那些党同伐异的事,也不能太怪罪于严先生,于是他就跑到讲座的大教室去了。可是一去,人都散了,他又到处问严先生他们去哪里吃饭,打听了好久才知道是在这里,可到了吧,他又不敢进去,只好在外面等,哪想到等到一半就下雨了,他就成落汤鸡了。
程映泽怯怯地看了刘老师一眼,委屈地跟师爷说:“我不敢进去,老师要打我。”
严先生立刻恼怒起来:“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动不动就吓唬孩子们,吓得孩子在外头淋雨都不敢进去!”
刘巍思白白被扣了个锅,先狠狠盯了一眼程映泽,又低头认错:“是,老师说的是,我就是说说,没真要打他。”
“没吃饭吧?去师爷那里吃。”严先生拉着小孩,冲其他人道,“你们都回去吧,这个小孩送我回去就行了。”
严先生发话了,别人不敢说什么,一个博士生叫了一辆的士,送严先生和程映泽上车,眼看着车开走才转身要回学校。
和曾经的师爷坐在车里,程映泽有些不适应,刚刚情绪上头,一出口就是师爷,后面还不知道咋说呢!
可是严先生倒没有问长问短的,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长长地叹气,问:“经常和你一起的小孩,是不是不在了?”
程映泽一惊,差点落下泪来:“他回家工作去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严先生喃喃地重复了两遍。
程映泽不敢问,只是静静的,听师爷还有没有话说。
严先生又叹气,想起以前的事情来:“堂生太看重他了,可是堂生到底养不住有灵气的人。他有规矩,懂事,但是不如你老师会爱人。我当初想让他把孩子送过来给我,也是想着不要把小孩教得太刻板了,没想到……他这几年,过得很辛苦……”
“是,很辛苦。”
严先生虽然老了,但是没有糊涂,以前他们一群人去开会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程映泽笑得最开心,也敢说话,必然是被宠坏了的。那孩子却安安静静的,只在听程映泽说话时才笑,要是易堂生说了什么,就要立刻收敛笑容一脸严肃了。
严先生仍是叹气,什么话都没有了。
严先生的妻子早年去世了,孩子去了国外,一年回来一两次,平时只有一个阿姨帮忙做饭和打扫卫生。今天因为严先生去做讲座,阿姨收拾了房子,早早回家了。程映泽扶着严先生进屋,老先生还没坐下,就指着卫生间:“里头有干的毛巾,你去擦一擦,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别饿坏了。”
程映泽不客气,当真进去找干毛巾了,边擦头发边走进厨房里找吃的,找了一圈只在冰箱里找到阿姨包好的一盘饺子,便嚷道:“师爷,我要下饺子吃!”
“好,你自己小心点,慢慢弄,不着急。”
程映泽是个能吃的,也不管明早师爷有没有的吃,一股脑把二十几个饺子全下了,反正师爷不会说他!
程映泽端着热腾腾的水饺出来时,严先生半躺在沙发上闭眼休息。一个下午一个晚上,把老人家累坏了。
程映泽自顾自吃,吃完了又去洗碗,弄了快一个小时,抬头一看,得,九点了。
正想着怎么叫醒师爷呢,严先生就睁开眼睛了,稍微坐好来:“吃饱了?”
程映泽走过去,点点头。
严先生仰着脖子看他有点难受,招招手让他坐下来:“那个小孩回去了,你呢?你跟你老师又怎么了?”
程映泽没想到严先生这么直接,当即脸色一变,不知道如何回答。严先生拉着他的手说:“我是老,不是傻,还能看不出来吗?我都多久没见过你了?以前你黏着巍思,每回都跟着来,上个学期一回也没来过。还说怕老师打你,你什么时候怕他打你?”
“真的怕……”程映泽嘟囔着,“他经常打我。”
“那是你不听话,巍思生性纯良温厚,不轻易动脾气,一定是你把他气得不行了,是不是?”
程映泽点点头,确实是这样的。
沉默了一回,程映泽到底坐不安稳,慢慢地滑下了沙发,跪在严先生脚边。严先生也不惊讶,只是问:“怎么了?有什么话要跪着才能说?”
“我想问师爷一件事。”
“你问。”
程映泽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成了拳,深呼吸几次,问:“师爷,魏老师评博导,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老师?”严先生似乎是想了一会儿,不咸不淡地笑笑,“是那个小年轻啊,从我们学校出去,到你们那了。”
程映泽想,严先生要生气了,搞不好他要挨打,冒犯了严先生,回去以后就等着屁股开花吧!
严先生心情确实算不上好,但也没有多生气,只是闷闷的:“他评不上博导是他的问题,问我干什么?人都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他做过什么事自己心里有数,要评什么随他评,我不插手,但是你也不要指望我做什么大好人,出面为他说话。”
“可是魏老师……”
“他用得着你来替他出头?!”严先生猛然提高了一个调,“你当你很有正义感?你知不知道那些年我们都是怎么被折腾过来的?!”
“师爷……您,您别气,我不是这个意思……”程映泽是真怕师爷给气着了,忙要安慰。
严先生却摆摆手:“算了,反正也过来了,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就那句话,我不给他使绊子,但你也别要求我多做什么。至于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自己回去。”说罢就起身要回房。
可人还没走到房门口,电话就响了,严先生又慢慢走过去接电话:“喂?操什么心,又不会丢了!哼,我又没把他怎么样。”
程映泽听着师爷说话,猜测是刘老师打过来的,心里有点愧疚,也有点想老师。
严先生挂了电话,道:“想清楚了自己起来回去,不用跟我说了。”
其实程映泽想不清楚,就像刘老师说的,他的思想观点太成熟了,或者说他太固执了,想法很难在片刻之间改变,但是他动摇了,隐隐约约知道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一两句话能定义的。
跪了半个小时,程映泽觉得膝盖发麻,跟千万根钢针一起扎进来一般。他扶着沙发,勉强站了起来,咬牙活动了一下,慢慢走到严先生的房门前,敲敲门:“师爷,我想好了,我回去了。”
房里没有声音。
程映泽又站了一会儿,到底是走了。
从严先生那里回来好几天,程映泽都没有找刘老师,刘老师也没有找他,似乎是想让他自己思考清楚,没有半点逼迫他的意思。
程映泽纠结了几天,在一个没课的下午去打电话给了少英。耿少英状态比上次更好了些,声音恢复了一点活力:“映泽,下午不上课?”
“没有,你忙吗?”
“不忙,你说。”
程映泽靠在墙边,懒洋洋的:“我去见过师爷了,还问了一个很不该问的问题。”程映泽跟耿少英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把那天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最后问,“我现在怎么办啊?”
“你也有想不清楚的时候?你以前总是什么都清清楚楚。”
“你别笑我了,我烦死了!”
但是耿少英还是笑:“映泽,当局者迷啊!你自己为着一点小事跟刘老师闹腾那么久,也没见你觉得自己不妥当。严先生那会连命都快没了,你倒觉得严先生不够宽容不够君子,这是不是太苛刻了?宽于律己严于待人啊映泽!”
程映泽被他嘲笑了,非常不好意思,可是一想,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况且,”那边还在说,“严先生说的没错,当时魏老师也不见得手下留情,可是你似乎一点也不怪魏老师,只怪严先生。人啊,总是容易伤害自己亲近的人。”
程映泽听到他的语气变化,知道他想起过去和易老头子的事了,马上要安慰他:“少英,你别……”
“我没什么,我不会再回那个地方了,不能插手你的事,作为你的朋友,我只能说这么多,接下来的事,你要自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