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平静的过了两天,薛韵凝却总是睡不安稳,午夜梦回之际,她总梦见一间破败小屋,透过窗子,可见一女子对镜贴花黄。她每每想走,却被无数藤蔓慢慢拖进小屋,那女子面色惨白,皮肤干裂,像上了一层面具,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她,嘶哑的声音一遍一遍问着她:“秦郎,秦郎,你怎的这般薄情啊?” 手慢慢的摸上她的脖子,是浸入骨髓的冷……
“啊。”薛韵凝从床上一下坐起来,将手伸向自己的脖子,梦中冰凉的触感不似有假。
“小姐,可出了什么事?” 梨儿的声音远远传来。
“无事,梦魇罢了。”
朝食刚过,薛韵凝便被薛家父母劝出了门,原因是在家宅待久了精神易萎靡,容易梦魇,不利健康。薛韵凝无奈的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梨儿,梨儿慌不择路的去准备外出的衣裳。
轿子有些摇晃,街市上一路很热闹,小贩大声吆喝,孩童欢声细语,时不时还有妇女还价的声音。
“洪水冲不走龙王庙,未央宫,住不下京城一个沈,沧海缺少金玉枕,龙王来请京城王。甄不真,富贵太平无忧愁。黑土长成木子树,满堂花香月明中……”
“这群孩子究竟在唱什么?”薛韵凝问道。
“回小姐,在唱京城这些达官世家。童谣里唱沈家的最多,现在约莫已经唱到裴家了,过一会儿大概是咱们家。这些世家除了李家,其他都是百年世家了,富贵的紧。”
“他们倒是胆大,敢说沈家是京城王?”
“谁说不是呢?沈家是开国功臣,一代一代都有实权呢,根基深沉,沈家尤爱世家联姻,权利更是一代比一代大。”
“皇帝不在意这些么?”
“我们的陛下,呃,已有一些力不从心了。坊间传言,皇宫内也不大安宁呢,陛下宽宏大量,定也是无暇管这些了。”
薛韵凝低下头思量了起来。沈泊舟当真是与她做了一笔划算的买卖,在帮沈泊舟之前,她休想拿到他的心头血,但这样听来,沈家可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大概又要费下一番心血。
马车又续续徐徐向前驶了一会儿。
“哈哈哈,死老头。”
“脏兮兮的,又老又残,爷真想送你早日投胎。”
一道又一道刺耳的骂声传进马车内。薛韵凝一把将珠帘翻起,看见两三青年将一老人推倒,为首的男子又高又瘦,高鹗骨细长眼,长得活像只老鼠。老人身材瘦小,颤颤巍巍的想站起来,另外两人却嬉笑的又将他推倒,那老人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惹的为首的男子哈哈大笑,围观人群面面相觑,却无人阻拦。
“死老头,话都说不清楚,还学人家卖菜,叫声爷,我今天就……”
薛韵凝一下子气血上涌,一把夺过马夫的马鞭,使足的劲,哗啦一下抽过去。
那男子一下倒地,吱哇乱叫:“贱人,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今日定要你……” 话还未说完,薛韵凝一下丢掉马鞭,攥着拳头向他呼过来,左右开弓,直击要害。
哐哐几十下,那男子两眼直翻,已快神志不清,梨儿根本拦不下薛韵凝。
那男子只好一直求饶,终于薛韵凝这男子再打要死过去了,便就收了手,但怒意未减,拎着那男子的衣襟,低声说:“再做今日之行径,我定打的让你娘也认不出你来。”
另外两人早吓跑了,人群之中窃窃私语。
“哎呀,那是谁家的女郎?”
“那马车倒看的是薛家的。”
“这女郎也太生猛了些, 总归不大好。”
“我倒觉得蛮不错,那秦涟就活脱脱一恶霸,这女郎当真威猛。”
梨儿着急的迎了上来:“小姐,可有受伤啊?您也是太莽撞了些。”
薛韵凝拍了拍她的肩:“无事,”又笑着说“这件事你可不能告诉我娘和我爹。”
梨儿点头如捣蒜。人们见无热闹可看,便就散开了。
“薛三小姐!” 一带着笑意的声音喊着薛韵凝。她转头一看,一男子骑着马向她靠近,他招摇的穿着一身红衣,腰间的酒壶摇摇晃晃,身后绑着一大捆银亮的箭。
“我刚出城打完猎,回来便看到了薛三小姐的英勇身姿,真是幸运。”
他一如既往的犯贱。薛韵凝转身欲走。
“哎呦,薛三小姐走什么,前几日甄某不是说过几日后邀你喝茶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望春楼怎样?我早早便定了上座,豪华的很,那儿的点心也是一等一的好,更不必说那说书的老先生了。”
“好吧,那便去吧。”薛韵凝长叹一口气。
望春楼内热闹极了。从楼上往下望,中央有一实木做的台子,中间坐着一老头,白发苍颜,颇有几分洞悉万事的模样,周围的茶客坐了一圈又一圈,饶有兴致的听书嗑瓜子。
那老头拍了一下案:“众位客官请听百年奇事,嗔男怨女,百年来稀松平常,而情切切意绵绵者,寥寥几许,正可谓是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这十年前呐,却有著名痴状元,名曰秦渝……”
薛韵凝正侧耳聆听,稍回过神来,便看见甄怀瑾直直的看着她,表情很愉快。
“薛三小姐喜欢听书?”
“这是甄公子的爱好吧,身为贵公子,不好好潜心研究学问,结交官场上的朋友,整日招猫逗狗,不学无术,不觉得于礼不合么?”
“嗬,你这人,”甄怀瑾被她逗笑了“薛三小姐还知道礼,刚刚当街教训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
从未在人间看过这样爱犯贱的人,薛韵凝哼了一声,没说话。
“小爷我姓甄,便就是要真真切切的活在这世上,去他的势权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我不在乎。”
薛韵凝开始正眼瞧他,少年人懒洋洋笑盈盈的半靠在木椅上,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看着她,她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是惊讶吧?眼前这少年还未及冠,却比九重天上的神仙懂得多。
“这点我倒喜欢。”她最后说。
“那是,我晓得你喜欢,”甄怀瑾骄傲的扬了扬脸“不过薛三小姐这次倒没藏着掖着,难得的说了一句实话。你这人,总是拘着了,不敢说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跟个清心寡欲的活神仙似的。”
薛韵凝笑了笑。
“而且呐,你也并非是循规蹈矩之人,只是看着规矩了些,你想的事情应当有着旁人未曾想象的胆大。我们嘛,很像。”
“甄公子真是性情中人。”薛韵凝又笑了笑,为甄怀瑾倒了一盏茶。来到凡间后,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些轻松。
“薛三姑娘此举是认下我这个朋友了?”甄怀瑾杏眼弯弯的看向薛韵凝。
“那当然,”薛韵凝点了点头“不过我想你了解我,我日后要是不守规矩到胆大妄为的程度,你可莫要抛下我。”
“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既是我甄某的朋友了,那必是不离不弃。”甄怀瑾哈哈一笑,接着说:“下盘围棋吧。”
围棋下的如火如荼。甄怀瑾执黑子先行,白子一一化解。
“甄怀瑾,我很好奇,京中子弟大多势利,你怎的无欲无求?”薛韵凝漫不经心的问。
甄怀瑾哼了一声:“那些人是真没意思。那些大人们满脸横肉,他们的肥膏下指不定出过多少人命,我无意干尔虞我诈的事,随性而为过,过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也不错。”
“这就是全部的原故了?”薛韵凝又下了一子,堵住了甄怀瑾的黑子。
“哎呦,还是瞒不过你,”甄怀瑾又下了一子,找到了别的出路“说真的,我根本也无力改变,这样的人和事太多了,除非……” 他顿了顿没说话。
“除非重新改头换面。”薛韵凝愉快的又下了一子。
甄怀瑾飞快抬头看了她一眼:“你真是胆大。”
“我不说,你过一会儿自己就会说。”薛韵凝挑衅的笑了笑。
甄怀瑾也笑了笑:“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总之小爷我就是没那能力,也无心去争些什么,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便是随遇而安。”
两人无言的下了一会儿棋,薛韵凝开口道:“假如你就是这天下的掌权者,有权利去改变这一切呢?”
甄怀瑾看了一眼她,眸中思索的神色一闪而过,但最后只是干巴巴的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薛韵凝回到薛府以后用了午膳,薛母身边的刘妈妈来到了她院里。
“问小姐的安。管事的从人牙子那边买了一批人,夫人说小姐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太少,也缺个贴身跑腿干苦力的,便吩咐小姐去前院挑两个能干些的。”
“知晓了。”薛韵凝答到。
待薛韵凝到前院时,十几个刚买来的仆从已经排成一排,恭恭敬敬的等待挑选。
“抬起你们的头来。”薛韵凝吩咐道。
仆从们的头一个个都抬了起来。薛韵凝一眼便看到了沈泊舟,他是里面看上去最泰然自若的一个,额间那抹黑莲格外显眼。
薛韵凝没有第一个选沈泊舟。她慢慢的从一众仆人中缓缓走过,一个一个仔细的看他们的脸。
突然她在一个高瘦的姑娘前停下了脚,那姑娘有如玉一般的皮肤,当薛韵凝看她时,她黑色的眼眸中有一抹灰色一闪而过。
“就她了。”薛韵凝勾了勾唇。
那姑娘轻轻跪下:“奴求小姐赐名。”
“纸鸢醉浮光,疏影城望舒,你便叫做望舒吧。”
“望舒谢小姐赐名。”
薛韵凝又慢慢的走过一众人,最后在沈泊舟面前停了脚。
“他吧。”
沈泊舟也跪了下来:“奴求小姐赐名。”
“今日是七号,你便单名一个七。前些天走掉了一个姓吴的小厮,你便顶了他的姓吧。”
“吴七谢小姐赐名。”
“散了吧。” 刘妈妈又尖又细的声音响起。
薛韵凝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道:“梨儿,父亲昨日送了一只螳螂给我解闷。我让人养在了水晶罩子里,你叫那个新来的吴七搬来吧,正好试试他的力气。”
薛韵凝茶盏中的茶都凉透了,时间早过去了两刻钟,才听见门外的响声,沉重的脚步声伴着轻微的喘气进入了屋子。
薛韵凝屏退了其他下人。沈泊舟终于回过劲来,悠然自得的坐在木椅上。
“你这身子倒是羸弱得紧。”
“嗬,劳烦小姐明白,沈某到薛府来,你我二人只是各取所需,我不是你的仆人。”沈泊舟冷冷的说。
薛韵凝不以为然的挑了挑眉,方才沈泊舟对着外人的谦卑有礼,这时便不见了。薛韵凝慢条斯理的用木镊子夹起下人们捉来的蝴蝶,伸入水晶罩里,说道:“你倒做了一笔挺划算的买卖。不过,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不过就是半仙之身有点用处罢了,我也不过是一时图个新鲜,你的价值对于我而言并不是必须的。我父亲乃是太尉,就算无人可以杀你,但是折磨得你生不如死还是易如反掌。”
她冷静的看着水晶罩中螳螂肆意的撕咬着蝴蝶的翅膀,蝴蝶的翅膀支离破碎,一开始拼命挣扎,现在渐渐没了动静。沈泊舟的神色极冷,薄唇轻抿,似染着胭脂,愠怒让他清冷的模样添了一丝人气。
缓过了劲,他跪在了地上:“是,小姐,奴知错,是奴逾矩了。”
“起来吧,谈谈我们合作的事。”
“谢小姐”沈泊舟起了身。
薛韵凝悠然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抿一口。
“吴七,你是个聪明人。你想必知道,沈家,是建朝以来势力最雄厚的世家,以你现在的能力,你根本无法拿他们怎样。假使我使劲手段,将你送入官场,你或许会得到一些权势,但那对沈家,仅仅只是蚍蜉撼树。”
“吴七知道。”
“而谢氏皇族,皆无可塑之才,那皇帝也恐怕是强弩之末,无甚大用,并且皇族手里,已无多大实权。所以你我都明白,就算我利用薛家让你坐上有权利的位置,你也无法与谢氏皇族合作,拔除威胁皇族的沈氏。”
沈泊舟轻轻点了点头,一双黑眸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薛氏也没那么大的号召力,联合其他世家除去沈家。那么,吴七,你只给我了一条路呐。”薛韵凝轻嗤一声,又慢慢的夹起了一只蝴蝶。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螳螂又凶狠的对着蝴蝶发起进攻,蝴蝶左右闪动,却仍被扯下了一半翅膀。薛韵凝开口道:“所以,吴七你是逼我通敌叛国呐。”
“小姐此言差矣。举国上下官官相护,皇宫奢靡之风肆起,百姓入不敷出,苦不堪言,推翻谢氏皇族,乃是起义。”
“嗬,说的倒是冠冕堂皇,不过少将你自己的野心和百姓掺在一起。我可以帮你,你在薛府干几个月便能拿到通证,到时便是良民,我再给你拟个身份,便可参加科举,当然考不考的中,全靠你自己。考中之后进入朝堂,我会给你打点好人,不过么,你向来就有蛊惑人的本事,应当不过多久就会走上有权利的位置。”
薛韵凝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要走到有权利去掌握战争,有权利任意与别国交涉的位置,你大概不能与任何人结盟,孑然一身走到高位,即使我会帮助你,但这在谢氏王朝依旧很难。”
“吴七明白了,但吴七依旧会去做,往后一路还要多多麻烦小姐。”沈泊舟恭敬的做了一揖。
“我说了我会帮你,我便一定会做到。但是对于我要的东西, 你就没什么话要说么?”
“君子无戏言,小姐帮我如此,吴七定会肝脑涂地……”
话还未说完,薛韵凝的短剑一下出撬,一把揪住沈泊舟,刀刃对着他的喉咙,沈泊舟拼命挣扎,却被薛韵凝一下擒住了手,动弹不得。
“小姐,这是何意?”
“吴七,你这半仙之身有些过于羸弱了吧。”
“小姐说笑了,奴自幼吃不饱饭,身子自然弱了些。”
“别以为我不知道半仙之身是怎样,你再说狡辩,我就真的让你为我肝脑涂地。”薛韵凝冷冷的说。
沈泊舟的气息平稳下来,缓缓开口:“八岁那年,我被沈家追杀,身上受伤无数,并还被人下了数十毒,在城郊有一处人烟稀少的乱葬岗,应当是从前有一次大型屠杀。我便藏在死人堆里养伤,躲过追兵。”
“但是阴雨绵绵,我的伤口开始发炎,我开始整日发烧,毒也在折磨着我,我就快死了。在我濒死之际,我只模糊记得一女人说,她借我莲仙灵气一用,若我答应,她保我不死。我答应了。”
“所以你的身子才那么弱,倘若一日灵气不还,我便一日无法取你的心头血,你当真是好算计。”
“奴知罪,请小姐责罚。”
“来人,下去打三十大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