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听说,昨日有一伙人,上了扶摇山。”
此消息一出,本来还在街头分散的人群,瞬间围到了老头周边。
哪怕盛夏日头烈得很,也挡不住各位闲扯八卦的心思。原因无他,仅仅因为出现了“扶摇”二字。
“丁老头,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哪一个不知道嘛,扶摇山上已经八百年没有人上去了。”有一个粗壮的汉子大声回应他。
“你别在这放屁,哪有八百年,距今……”丁老头伸出一只手,掐指捏了几下,“也不过才十七年。”
听闻此话,有人叹气,有人皱眉,上至老弱妇孺,下至啼哭小儿,即便说不出这具体的一二事,但是也能唠一唠当年的惨烈。
“十七年前,广和宫牵头百越火灵堂、北边东方一族围攻扶摇山,广和宫三千弟子上山,最后下山的,已不足五百人。”
“这我知道,听说就连从不涉足仙门世家的朝廷,都派了八千铁骑精兵,里里外外,围了山脚下方圆五十里。”
正值中元祭,百鬼夜行。白日虽亮堂,众人身上仍旧感到了丝丝寒意。
“这也不怪当年声势浩大,毕竟那扶摇女魔头,可是修炼到了三层八阶。”
那壮汉听到丁老头的话,也不自觉点头,“仙门世家修炼讲究三层九阶,一层三阶。练到一层为筑道,算是跨进了修炼的大门,此后能进入二层炼道的,已算得上人中龙凤,至于走到三层悟道,这世间也没有几人。”
另有一柔弱书生也应和了几句:“我也知晓一点,听说进入这悟道后,每上一阶都是难如上青天,大多修仙者,到了三层七阶,也算是到头了。可这扶摇魔头,当年已到八阶,纵观中原内外,到了八阶这一层的,也不超过两只手,到了九阶的,更是不曾听说。”
“更何况当年她才十七岁。”说完又补上了一句,倒是显得像是她的拥趸。
“丁爷爷,这人这样厉害,怎么就入魔了呢?”一小儿不解问道。
丁老头敲了一下小孩额头,“你不懂,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你有了大本事,就想当老大,想当老大,就要有手下。”
“若不是她非要招揽一群魔修,哪能落到死无葬身之地。”
一群人听到不禁有感概之意。
“不过她也甚是狂妄,当年广和宫宫主秋明朔亲自规劝她,她却是非黑白不分,提剑将人逼下山,这才有了后面的仙门世家围攻扶摇山。”
“但是这也邪门得很,当年她以一人之身对抗众仙者,定是绝无生还可能,可是听说这么多年,这尸首可是从没找到啊!”
“死是肯定死了,当年秋宫主门内有一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已入悟道七阶,在最后相持不下之际,就是他一剑定论,刺中了扶摇女魔的金丹,这场围攻才算是落下帷幕。”
话虽如此,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别说不修仙问道的平头百姓,就连当年参与了那场围攻的仙门世家,心里那块石头也不曾真落下过。
“其实这魔头和广和宫也有些渊源,当年她入道后,便是在广和宫修炼到了筑道,后面不知道什么缘故,自行退出宫门了。”
"这还用多想,定是这女魔头早就露出了歪门邪道的马脚,秋宫主仁善,让她自行离宫,若是当年便将她提前扼杀,哪会让她形成气候。"
说到这,众人又一阵惋惜。
这厢聊得正火热,没有人注意到,往日阴气弥漫的扶摇山顶,此时更是浓云密布。
经年未散去的阴气,大战后残留的血腥味,以及隐没在其中的灵力,在山顶上方流转得越来越快,直到凝成了一团粗约两米,高入云端不可计量的黑气。
黑气一开始还在疾速旋转,过了约一刻钟,像是寻到了某种物件,眨眼间移动到一棵参天古槐树旁,一下子安静下来,像是在静静等待某一刻或者某个人。
街上打更人敲鼓一声,进入亥时人定时,安静了许久的那团黑气,又开始躁动起来,刹那间,便直直冲入地下,不见了踪迹。
一柱香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扶摇山沉寂了十七年,花草不生,飞禽走兽不入,与其说是一座荒山,不如说这是座"死山"。如今这座连微风都不敢踏足的山,竟然出现了意外的声音。
起初是尖利的刮蹭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指尖抓挠光滑的木板,过了一会,逐渐安静下来,紧接着是一通敲打,从急切变得缓慢,又停下了。
若有人在这里,定会在这中元深夜被吓个半死。
又是一柱香过后,古槐旁的一片湿土被震出,散落的泥土围在周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土坑,看上去刚好可以容纳一人。再走近看,才能发现,坑里不是它物,恰好是一副漆黑的棺材,此时那棺材板不断的振动,里面的东西想要破棺而出。
不过弹指间,一股雪亮的灵力从木板缝里倾泻而出,照得扶摇山顶恍如白昼,紧接着这副棺材便四分五裂,碎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破木条。
一只苍白瘦削的手高高抬起,转瞬落下。月光惨淡,阴气笼罩,扶摇艰难地睁开眼睛,顿了一瞬,发出一声轻笑。
她算是看清了,这是扶摇山顶,而她,又复活了。
入目所及之处,是半人深的土坑,和碎成片的棺材。
她撑着手臂起身,一用力气,浑身上下就像被千斤石压过一般,哪哪都疼得很。
虽说当年她是被打得有些惨烈,但是也应该是千疮百孔一般疼,怎么会出现这种被人活活用拳头打死一般的痛感。再说当年临死之际,她以血肉之身祭阵,如果那群狗屁仙人确实给她收殓尸身,那八成也是一团团模糊的血肉和碎骨头了,难道还真有人有了通天的本事,可以肉白骨?
"那必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水平我还是清楚的。"一想到刚才差点高看了他们,便觉得一阵恶心感涌上心口。
不出所料的话,如今,她应该是在别人的身体里重活了。
扶摇撑着浑身力气爬出土坑,对目前的这具身体意见颇大。
若是当年,出这种土坑不过是动心起念,如今确是一番狼狈和气喘吁吁。
到了空旷的地面,她开始借月光打量自己。
十指纤纤,摸上去没有硬茧和伤口,很好,看来是从未握过刀剑。
刚才一通活动,已感到气虚心弱,也挺好,看来是从未修炼过。
她尝试调整气息,只感受到经脉之间有细微的灵力流窜,微弱到几乎不可察。
不可避免地,内心涌出来一股绝望。
想当年她也是少年英才,如今重活一次,竟然变成了一个废材。
扶摇轻拍肩膀,做出一个安慰自己的姿势,接着说道:“我绝对没有抱怨的意思,毕竟占了你的身体已是十分不好意思,只是……”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有些遗憾罢了,她死得时候那么年轻,少年时期也爱争强好胜,汲汲于修炼,这世间的山水,还没有好好走过一趟。
“那你呢,你是怎么活得,如此年轻,竟然被活活打死。”她叩问这具身体的本心,喃喃自语。
好在灵力虽弱,但是催动简单符咒的本事还没丢。
她从古槐树下捡了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尝试运作灵力,浅浅的白光凝在指尖,随后沿着树枝一路向下走,灵光弯弯绕绕相互交缠,咒成之后,树枝的顶部逐渐聚起了一团火光。
灵力不足,火光不算明亮,好在山顶阴气密重无风,这团小小的火光也足够照亮这方土坑。
扶摇把木条全都翻了一遍,发现这幅木棺上画了繁复的花纹,按理说她死得这样凄惨,又被刻意埋葬在扶摇山顶,定然不会是因为疼爱原身而特意选了棺材。
更何况这些纹样古怪得很。
她简单拼合了几块,一种猜测逐渐浮上心头,又拼凑了十几块后,一个比较完整的纹路显现出来,是一条金鳞蟒。
传说金鳞蟒是一种上古邪物,经常被作为招揽邪祟之物出现。
但是这纹样,扶摇越看越觉得眼熟,直到拼凑出短粗的尾巴,她才恍然大悟。
这竟是她一手创造的“金鳞阵”!
当年她初入广和宫,与同窗相处不算愉快,便自创了“金鳞阵”这一“主困”阵法。
阵法不善,遂以金鳞蟒作型,功效不定,全看布阵之人修炼阶层如何,层级越高,能困住的时间也就越长,若是布阵之人到了悟道这一层,那被困之人在阵中待个三五年也不无可能。
这阵法起初只有捉弄之意,当年赋名时,她还特意以“金鳞岂是池中物”为意头,鼓励被困之人积极破阵。
没想到一朝败落,小小阵法竟然成了害人的邪术。
真是修仙者可忍,女魔头不可忍也。
卯时三刻,日光乍起,就连扶摇山顶的阴气都变得灰蒙蒙,借着一汪浅谭,扶摇终于看清了这具身体的样貌。
瘦削、苍白,这张脸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但是一双眼睛黑漆漆,却比潭水还要平静无波。
日上三竿,才算是到了山脚下。
这里名叫山水镇,正处在三县主干道的交叉口,是重要的交通要塞,自然繁华忙碌。
扶摇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路过挂着“云府”二字的大门口,心口突然紧促的抽了一下,她福至心灵。
“原来你是云府的小姐。”她抚向跳动的心脏轻轻说。
门口的侍卫神情恍惚地看着她,待反应过来后,满脸惊恐,冷汗沿着苍白的脸滴在地上。
“二、二、二小姐......”话音落罢,竟是两眼一翻,平白晕了过去。
她踢了一下地上躺着的人,毫无反应,没有了通传的人,只好自己沿着院里的路进去。
云府的路修建得方正,绕过前院,便是后花园,正是晌午,荷花池旁的凉亭清风徐徐,美人榻上的身影晃着一把小扇。
“母亲,您可有思念女儿?”
云夫人本已睡意沉沉,她愕然盯着这张脸,震惊之下,竟然连一声惊叫都发不出。
怎会如此,明明气息全无,是死透了的!
心脏在寂静中轰隆作响,扶摇轻轻拍向心口,安抚它的跳动。
“放心,我很会杀人。”
“你的愿望,我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