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吓,云夫人在这酷暑七月,犯了高烧不退的毛病。
云灵萱侍奉左右,就连深夜也不敢离开,她紧紧握着云夫人的手,手心的冷汗层出不穷,浸湿了身下的云锦被面。
“母亲,母亲,您快快醒来吧,我心里害怕。”自从云夫人昏迷不醒后,她守在床前,翻来覆去地就说这一句话,一旦听到门外稍有异动,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嘴里嘟囔着“云瑶”两个字。
云家的侍从和婢女心里都明白,云二小姐的死和云夫人、大小姐脱不了干系。
半个月前,云府家主受邀前往广和宫参加清心会,刚走没两日,夫人便叫了几个手下,将云瑶关到了柴房里,除了晚上往里面扔两个馒头,柴房的门从未打开过。
云府的下人们都觉得云瑶可怜,本想着偷偷地给她送点吃食,结果柴房里布下了禁足的阵法,他们都是毫无灵根的普通人,被侵入阵法的灵力击打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人敢靠近那间屋子了。
就这样过了三天,云夫人和云灵萱解了禁足阵法,打开了柴房的门。
门刚开到可通一人,一股蛮力直冲云灵萱肚子,攻击来得太突然,她来不及抵挡,直接被撞出走廊过道,翻到了三层台阶下。
云夫人未反应过来,眼见云瑶还要冲撞她,也不管亲女儿的好坏,伸直双臂一把将人推了出去。
“母亲,”云灵萱在门外大喊:“她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云夫人连忙去扶她,心疼地轻轻拍打她手心被蹭上的灰尘。
云瑶饿了三天,体力本就不支,又拼尽力气撞了云灵萱一次,身形没稳住,趔趄着倒在了那堆木柴上面。
直到发觉掌心刺痛,抬起左手,虎口处一条殷红伤口。方才不过洇出丝丝血线,如今伤口挣裂得厉害,珍珠大小的血珠滴滴滑落。
想来是为了保护头部,将双手撑在身后,结果柴房的木头砍得尖利,恰好划伤她手心。
“云瑶,别以为我整治不了你,别提如今家主不在,即便家主在云府,今日我也定不让你好过。”云夫人恨毒了她,这番话足够将她大卸八块。
云瑶盯着地上的这滩血迹,心中好似已在万丈深渊走过,再也没有心力去反驳。
她说得没错,就算今天云礼站在她面前,也不会维护她半句话,毕竟她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卑贱婢女所生。不生不响地活着,安静地死去,于她实在没差。
云灵萱眉头高挑,双手插在腰间,斜眼看向她的母亲。紧接着,云夫人击掌三下,四个高壮大汉很快堵在了柴房门口。
“给我狠狠地打,留口气就行。”说罢,两人便趾高气扬转身离去。
没有人可以安静地忍受即将到来的殴打,云瑶挣扎着冲向门口,终是蜉蝣撼树,最后被绝望地扔在柴垛中。
如密雨一般,拳打和脚踢相继落下。
起初只有两人嘻笑着动手,后来四个人全都上了场,云瑶双臂紧紧抱住头,身上的疼痛让她意识逐渐昏迷,抬起的手臂最后也在摇摆中落下。
恍惚中,她想起了小时候,那年她才六岁,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棱折射成耀眼的光线,母亲坐在身后给她梳头,她以为此后每天都会如此。
记忆如残存的皮影戏一般一幕幕映照在扶摇的脑海中,她看到云家母女故作诧异的脸,看到早已备好的棺材,看到提前画上的金鳞阵,看到她们窃窃私语,说为她的坟墓选了极阴的扶摇山顶。
扶摇如大梦初醒,方才的遭遇如同身临其境,那些无助、痛苦、绝望的情绪是如此真实,让她不得不大口呼吸来缓解心口的压抑和疼痛。
她轻轻按住那颗悲鸣不已的心脏,口吻平静道:“云瑶,既借你身,必解你恨。”
“二小姐,大小姐邀您莲池小聚。”来传话的婢女口气张狂,一派眼高于顶的样子。
云瑶抬眼看向她,也不感到奇怪,毕竟是云灵萱的贴身婢女,在云府比她这个二小姐的地位是要高一些的。
那婢女心里也慌张。
她亲眼看着云瑶被封在棺材里,如今却完好地再次出现。更可怕的是,自回来后,云瑶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就像今天,以前云瑶从不敢直视她,每次都是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回话,如今不但光明正大地看她,眼睛里还透露出探究的目光,那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充满了阴冷的恶意。
云瑶盯着她,没回应她的话。
僵持了一瞬后,婢女身子往后退了两步,一改方才趾高气扬的样子,屈膝俯身,“二小姐,大小姐邀您前往莲池小聚。”
云瑶满意地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茶盏,施施然起身,“你在前面带路吧。”
那婢女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云瑶淡淡地回她:“看我干什么,我死过一次后,有些不重要的东西就忘了。”
说起死,婢女内心更是一阵慌乱不安,也没了其他心思,形式走肉一般在前面为她带路。
云灵萱看到自己婢女那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随手捏起一只茶杯,便要往她身上扔。可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茶杯竟直直要往云瑶的额头上去。
“瑶妹妹,小心啊。”云灵萱故作姿态地发出惊叫声,引得周边的下人们都看向此处。
日光正盛,云瑶站得低,她略抬头,微微眯起双眼,先是看到半空中的茶杯,而后眸光轻闪,看到了始作俑者嘴角得意的笑。
她的身体确实不佳,灵力也不够强大,但是前世历练出的敏捷度和反应力,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身体里。
“太幼稚了。”她轻轻说道。
临到眼前时,她冲远处的云灵萱笑了一下,而后轻轻歪了一下头,那只茶杯在她脚下碎成一滩白瓷片,而她只是抬起一根手指,扫了扫额前乱了的几根发丝。
“大姐姐别因为一个下人生气,有什么事情,上手打一通就好了。”云瑶脸上带笑,边说边上了凉亭。
云灵萱没占到好处,此刻窝了一肚子火,扯过那婢女,直接扇了两巴掌。云瑶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转而去摸云灵萱的手心。
“大姐姐,这样扇,只会疼了自己的手,你看我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两声清脆的响。
那婢女吃不住力,踉跄着倒在了地上。
这两巴掌来得太快,饶是云灵萱也没反应过来,呆楞着和地上坐着的人干瞪眼。
云瑶合掌拍了两下,皱眉“啧”了一声,“这人脸皮可真硬,打得我手酸。”说完又一派天真地冲云灵萱笑了笑。
周围的下人们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这还是那个任人宰割的二小姐?
云灵萱心里邪火更旺,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一想到今天邀她前来的目的,又只能先吞下这个哑巴亏。
云瑶安然坐下,扫了一眼白玉桌。上面摆了几碟糕点,卖相不错,她随意挑了一块,刚捏在指尖,云灵萱便开始殷勤地往她这边送上了茶杯。
“去年父亲前往武夷山拜访云鹤宫,宫主赠了父亲上好的大红袍,瑶妹妹快尝尝。”
云瑶瞥了一眼,茶汤清亮,香味馥郁,看上去不像动过手脚的。可云灵萱太过主动,且今日明摆着鸿门宴,她不动声色地接过茶杯,放在嘴边的佯装要喝。
“咳咳咳……”连续几声咳嗽,杯中茶晃出去大半,云灵萱瞧了好几眼,又给另一个婢女使眼色。
那婢女是个聪明人,不言不语就要给她添茶。云瑶装作看不见,用了个巧劲,侧身一歪,不仅让婢女落了个空,还顺带抬起胳膊将云灵萱从石凳上捞了起来。
“大姐姐不是叫我来赏花,咱们不要只在亭子里坐着。”她拉着云灵萱往池边走。
云灵萱看了一眼热气正盛的日头,瞥了一眼云瑶。
自从莫名其妙地回来后,她性情大变,云夫人心里也不安,两人不再妄动。
今日她将人约出来,便是要探一探她的深浅,看看这十几年来,是她一直在伪装,还是扶摇山阴气过重,这具已死之身确实被什么妖魔附了身。
西楚莲花负有盛名,云家的莲池一直用源源不断的灵力滋养着,即便炎炎夏日,池中莲花也一派生机。
云瑶一副看得认真的样子,慢慢地走到池边,云灵萱见她出神的样子,招呼人过来给她送茶。
她今日打定主意,定要让云瑶喝下这杯茶。
不过霎时,只听见一声“扑通”,池边泛起一圈圈涟漪。
云瑶手中的茶杯丝毫未动,一直在她身边的云灵萱却不见踪影。
“大小姐落水了!”离得最近的婢女率先回神,开始大声呼救。
“快来救人啊!”接连喊了几声,周围的下人们纷纷赶了过来,两个水性好的小厮跳入水中,很快没了下去。
云瑶倒是有些惊奇,按理说西楚多湖泊,普通老百姓更是多以围塘捕鱼为生,不会水的西楚人真是少见。
她觉得好笑,真是歪打正着了。
云瑶看了看手上的茶,在一片兵荒马乱哭天喊地中,没人注意到,她因为姐姐的落水而勾了勾嘴角。
人救上来了,却昏迷了。
周围的婢女七手八脚地给她披衣服,全然不顾人还能不能出气。
云瑶挤过去,先是给她按压胸口,又是用力捶打后背,等吐出了几口水,才算是开始进气。
周围的下人见她不计前嫌,还救活了一直欺负她的云灵萱,无不惊讶,更有良心的,甚至感到了一丝丝羞愧。更遑论一直跟着云灵萱的贴身婢女,她看向云瑶的眼神,逐渐从惊讶变成了感激。
“别看我了,赶快给大姐姐喂口水,不然是要岔气的。”云瑶认真地说,边将手上的茶递了过去。
婢女此刻已经无他想,听到这话,赶紧接了过去,杯口抵着云灵萱的嘴唇,除了流到嘴角的一缕,其余竟是一点没浪费,全部进了云灵萱口中。
云瑶凑到她耳边,声音轻轻地问:“上好的大红袍,如何?”
未入夜,云灵萱便开始口吐鲜血。
云夫人在屋内急得团团转,她也是大病初愈,如今急火攻心,身形一晃,一副将晕的样子。
“夫人,大小姐是中毒了。”回话的是西楚有名的医修。
“只是这毒蹊跷,老夫从未见过。”
“我用银针测了吐出来的鲜血,针体无变化,但是大小姐灵脉堵塞,有凝滞之相,加上口吐鲜血,又分明是中毒之相。”
医修不解,云夫人却明白了,顿时双腿一软,直直坐在了地上。
这并非中毒,而是被困在了阵中。这阵还是她亲手布在茶中的。
嫁入云家前,她曾随父亲在南疆游历过两年。
南疆地势险峻,人口复杂,最是不缺善奇淫巧技之人,她在那里学了几式阴毒阵法,此次用得阵法被称为“仙见愁”。
这阵法适合在小空间施展,常被布于入口之物,以困五脏六腑。对没修炼过的平民不起作用,但是对于已建有灵脉的修炼者,轻则让人降层降阶,重则使人内脏爆裂而亡。
她知道云瑶从前不通灵力,但是再次归来,谁知道有没有被什么邪魔鬼怪附身亦或夺舍,她心中不安,这才想着用“仙见愁”试一试。
若是她还是凡人一个,那就后面慢慢折磨她,若是她确实通了灵脉,那这阵法正好对症下药。
可她算计万千,万万没想到报应到了自己女儿身上。
云夫人也不是普通世家夫人,她强撑着起身,将破阵之法告知医修,医修听完也是面露难色。如今这阵法已入身内,结合吐血症状,定是早已开始发挥效用。
“云夫人,你尽可破阵,老夫也会一旁协助,尽力稳住大小姐的性命,只是这一身灵脉,怕是保不住了。”
云夫人看向医修,缓缓点头。她心下怆然,也自然知道,能保住性命已经算是万幸。
不过一刻钟,云夫人踉跄着开门,进来的婢女大惊,床上遍布鲜血,墙面和地面还残留着喷射过的血迹。
“照顾好大小姐。”留下话便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