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处,东方璟已等候多时。
自落灵山一别,四人再次在广和宫相遇。
正值晌午,弟子们休息吃饭,修炼场和大殿内更显得空荡荡。
东方璟本想带着两人先去寝舍安置,话未说出口,便听到身边传来“咕——”的一声。
云瑶也愣住了,她低头,动作凝滞地看向自己肚子。
早上赶路匆忙,她吞了三个包子,如今已经半天没进食,也怪不得这时候饿。
她饿得坦荡。
一时之间,沉寂的气氛就这样被打断。
“那就先去吃饭吧。”东方璟转了个方向,在前面带路,司时紧跟其后。
陆流逍脚下未动,云瑶瞥了他一眼,经过他肩膀时轻轻“哼”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此事无用,但是她想要表达她的愤怒和态度。
碧绿裙角擦过月光白的衣摆,陆流逍感到恍然。
他如苍松一般挺直的背脊微不可见地晃了一瞬。
广和宫食堂名为“不言堂”,寝舍名为“不语舍”,正是取自“食不言,寝不语。”
但是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乱遭一团。
东方璟脸色微沉,快走了几步,云瑶亦步亦趋跟了进去。
还未靠近,一只白瓷碗便从一片“白压压”的人群里飞了出来,眼看着便要朝陆流逍面门直冲而去。
云瑶看得热闹,手上捏了个诀,想着帮一帮这只“碗”,指尖阵法还没形成,便看到那只碗在半空中迸裂,几块碎瓷片噼哩哗啦,恰恰落在了地上的木桶里。
陆流逍周身灵力未动,竟在无形无觉中便破了它。
她心下一惊,后知后觉的恐惧感开始弥漫。
十七年前,陆流逍悟道七阶,称得上天之骄子,天赋绝然。
可是当年的她,已到悟道八阶。
身后无人同她匹敌,身前更是从未听说过九阶修炼者,放眼中原,也只有秋明朔算是她的对手。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尚且在筑道苦修,仇人却一跃而上,比当年的她还要厉害。
云瑶心潮澎湃,恨意滔天。
她手指轻轻拢在一起,阖眼掠去眼中神色。
回过神来,围成一团的人群已经自觉散开,为东方璟留出了一条路。
云瑶侧身看过去,眉头微挑。
杜月菡满身饭菜,还有汤汁淅淅沥沥从发丝上滴下来。
即便在落灵山生死逃亡之际,也没见这位大小姐如此狼狈不堪过。
东方璟还未走到她身边,只听见一声怒吼冲出重围,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纷纷看向她对面的少年。
只见他脸色涨得通红,手上还端着饭盘。
“对……对不起!”说出口的声音颤巍巍。
话音刚落,杜月菡已经开始大声反驳。
“道歉有什么用啊!”
说完便一把抢过离她最近的一只饭盆,二话不说,饭混着菜通通泼向了对面少年的身上。
事情发生得太快,云瑶也未反应过来。等周围发出起哄的欢呼声,两人均变成了湿淋淋、油腻腻的样子。
“杜月菡!”对面少年大喊她的名字。
“奚阳阳!”她大声回应。
云瑶本来还在看好戏,突然听到这少年的名字,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起哄声逐渐落下,这一声嗤笑便格外明显。
杜月菡和奚阳阳纷纷看向她,围着的人群也寻找着方才的声音。
云瑶往前走了两步,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冲她招招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杜月菡不自在地整理额前湿发,手上动作不停。如今这幅样子,她尴尬地想从地下钻出去。
东方璟手中弹出两块玉片,分别贴到了杜月菡和奚阳阳胸前,紧接着玉片散发出淡光,“体谅你们初来乍到,上午在不语舍并未处罚。但是你们一天之内接连闹事,按照宫门规定,明日起,每日晨练前,你们二人将后山青石路清扫干净。”
“不准借助灵力和法器。”走远两步,她回头朝着两人嘱咐。
云瑶爱莫能助,朝杜月菡摆摆手,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幸灾乐祸。
她没想到,自己的报应也来得这么快。
三天后,在广和宫的第一课正式开始。
课堂上十几人,本就来自各个仙门世家,有人筑道一阶,有人只差临门一脚,便可入悟道四阶。
“你身后那个男的,别看他黑不溜秋,实则已到三阶。”杜月菡坐在她旁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云瑶胳膊,对于昨日的插曲,倒是毫不在意。
云瑶点点头,看他样貌,八成是淮水慕容族人。他们一族都黑得很有特色。
杜月菡又给她指左边的女子,“她是岭南吴氏三小姐吴映水,也是三阶。”
云瑶听闻倒是惊了一下,她当年入广和宫求学时,身边同窗不乏身家显赫之人,但是也多为平民,如今倒是变了天,前前后后再也找不出叫不上名号的修炼者了。
也不对,其实有一个。
她略微回头,看向身后的玄色身影。
这节课本就是枯燥的理论教学,课上的学子们有的昏昏欲睡,有的无聊望窗。
云瑶看向他时,他手里捏了一方木料,视线紧盯,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你回答,这修道和魔道为什么不同,高下之分体现在何处?”
讲台上的老师实在忍不下去了,看着这满堂懈怠的情景,双眼一闭,气急之下,随手一指,正好是云瑶的位子。
她刚回过头,便看到周围的学子们瞬间回神,好整以暇看向她,等着一出好戏。
杜月菡见她愣神的样子,偏向她悄声重复了一遍问题。
第一遍时,云瑶就已经听清了问题。
但是她不想回答。
她自然可以用天下修士认同的道理和法则来解释,可是她做不到。
因为她不认同。
“我不知道。”沉默思忖后,她回答。
方才还死气沉沉的课堂顿时炸裂。
有人在嘲笑,有人在惊讶,还有人沉默不发,只是一味看着她,眼神中透露出浅淡的轻视。
讲授这堂理论课的是藏书阁的魏长老,他德高望重,就连宫主秋明朔也曾受过他教导。
故而听到这番回答,他已经被气得口不择言,闪到云瑶旁边,誓要一个“为何不知道”的回应。
云瑶看向这位老修士,她不知道如今他多少岁了。二十年前,他也给她上过一课,当年她尚未上扶摇山,但是说出口的话也足够让他称一句“天道不容”。
如今,怕是又要挨一句“世俗难容”了。
“要论两者不同,也只能说是修炼的方式不同罢了,谈何高下。”
一语既出,满堂哗然。
云瑶挑起眼角,看向眼前这位长老。只见他满目讶然,显然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话震到了。
沉默良久,“滚出去!”魏千踪压着怒气喊出了这句话。
云瑶当即起身,走到门口处,听到司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单臂撑住下巴,姿态懒散,“魏长老,我觉得她说得对。”
一波又起,魏千踪脸上黑沉沉,剩下的学子更是大气不敢出。
“所以我也滚。”伴随着一道金光闪过,司时嘴上的话刚落下。他眼疾手快,长臂一伸,推着云瑶出了学堂。
不出云瑶所料,晚修后,东方璟带来了最新的惩处。
明日起,她和司时也要去清扫后山的青石路。
第二日清早,云瑶和司时先后来了后山。她本以为还算早,没想到奚阳阳早就扫了一半。视线环顾了一圈,没看到杜月菡的身影。
云瑶正要问,奚阳阳像是提前预料到了。
“等她来了,估计我们都扫完八百遍了。”声音很低,但是怒意不减。云瑶和司时对视一眼,明白了,估计这几日都是奚阳阳一人在这任劳任怨地干活。
但是,直到三人打扫完,眼见就要上早课,杜月菡还是没出现。
奚阳阳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困惑,“前几日她来得很晚,但是总会来……”声音逐渐低下去。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方才有一股妖力,似乎就是从……”司时歪头示意,那正是进入从不语舍来后山的必经之路。
奚阳阳本就是丹修,在听闻“妖力”二字后,已经被惊吓得做不出反应,此刻的他脸色苍白如雪。
云瑶自然感知到了,事实上,不仅仅是方才,自她进入后山起,这股妖力便一直萦绕周边,只不过方才或许是妖兽暴灵,所以妖力的冲击便格外明显。
“那,那杜月菡,她是不是……”奚阳阳话没说完,他想到这里,就连唇上都没有血色了。
云瑶掏出一张寻妖符,这张还是在落灵山时所画,还能用一次。
她指间刚要驱动灵力,司时手快,伸出手轻轻打落了她手腕。云瑶先是一愣,而后皱眉看向他,眼神中除了疑惑更多的是不满。
“若是妖兽就在我们附近,刚才恐怕就被你吸引过来了。”司时说完,从她手上抽过那张符,点了三下,符篆轻飘飘浮在虚空中,贴在了西北方位的一棵树上。
正是不语舍通往后山的那条路。
奚阳阳双腿一抖,扶着就近的一棵树缓缓坐在了地上。
云瑶却呆愣住了。
不为妖兽,只因司时方才使用寻妖符的方式,是她一手所创。知晓的人不多,会用的更是寥寥无几,细细想一想,她只教过三人。
可是,那三人早应该死在了十七年前。
“你这方法倒是新奇,从哪里学来的?”云瑶收敛心绪,问话的语气轻巧。
司时看她一眼,没应话,静默片刻后才说道:“我师父教的。”
“但是她已经死了。”似乎料到云瑶后面会继续问,他便提前说了。
云瑶定了一瞬,眨了眨眼睛,抬手拍了拍眼前少年的肩膀。
她有意安抚,司时却皱眉,抬手扫了扫她拍过的地方。
“只有我师父能拍我肩膀。”
云瑶听完愣了一瞬,不由得笑出了声。司时看上去和她年纪相仿,看这样子,估计也就十七八岁。
她在心里默默哼了一声,只觉得果然还是小孩子。
奚阳阳看上去已经站不起来了,恰好也需要一个人在这等杜月菡,她示意司时跟上,两人顺着寻妖符指示的方向走向后山深处。
“方才忘了问,是什么妖?”云瑶回头看身后的人,见他神色莫测。
她停下脚步,缓缓问道:“寻妖符上没显现?”
司时看着她点了点头。
云瑶捏捏眉心,轻轻叹了一口气。寻妖符探不出的,必是可以隐迹的大妖。
当下杜月菡行踪生死不明,若是往回退再去寻人过来,恐怕她就真遭什么不测了。
云瑶和司时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不再说什么,只是往深处走的步伐又快了许多。
广和宫共有四峰,最高峰为主峰登云峰,西北方为天女峰,东南方为入海峰,东北方为赤霞峰,此次两人前往的便是天女峰。
行之半途,云瑶停下脚步,伸手拦住了司时。她这具原身五感敏锐,加之前世经验,已经提前感知到了大妖的气息。
司时看了一眼,见她表情有些凝重,继而问道:“很麻烦?”
“很不妙。”云瑶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
“先往前走吧。”云瑶继续往前走,司时紧跟上她脚步。
片刻后,就连司时都感受到了浓重的妖气。那些气息无色无声,从四面八方涌至。
云瑶掏出一张符,塞到了司时手中。他看了一眼,是一张隔断符,可以隔绝妖气的侵袭。他折了两下,放到怀里。
他用手摁摁胸口处,符纸隔着一层单薄的衣衫,隐约有异样的感触,让他不禁想笑。这些年他还算厉害,倒是很久没有人主动保护他了。
两人寻着妖气最重的地方慢慢过去,走到尽头,云瑶有些意外,在这天女峰上,竟然有一面深潭。
潭边水雾环绕,潭深不可知。
方才起,司时便一言不发,此刻安危不定,他却毫无察觉,冲着深潭直直走去。
这种时候贸然前去定不是明智之举,云瑶自然要拉住他,喝道:“停下。”
司时脚下仍旧不停,甚至要连带着云瑶过去。云瑶绕到身前,见他双眼无神,神态呆滞,确认当下应该是中了某种幻术。现在画醒灵符定是来不及,她转念一想,拔下发间的银簪,看了司时一眼。
那就用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下一瞬,银簪直插司时手心,细小的红色血珠缓缓渗出。银簪一点一点向下,大约在掌心落了半指,云瑶才听到轻声痛呼。
司时看向她,眼神已然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