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赢得艰难,因为灵力耗损,她从虎背上下来时全身颤抖,扶着手边的一棵树慢慢坐下。
护灵阵一经散去,杜月菡便一路小跑着冲到了云瑶身边。手中瓷瓶已被她掌心捂得温热,她从里面摇出几粒丹药,二话不说便要往云瑶嘴里塞。
药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张嘴,杜月菡便被扼住了手腕。她力气不及东方璟,转而回头怒视,“你干什么!”
“你没说这是何物,便要喂她吃下,我不相信你。”冷静的口吻顿时激怒了杜月菡。
“我堂堂当朝宰相千金,难道还会害她不成?别提她方才救了我的命,就算是她是一个陌路人,我也不是那种放任无辜之人死去的狠毒人,你们在这小瞧谁呢?”她嗓音明亮,霹雳一般回了一串话,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东方璟倒是愣了一下,犹豫一下,转而问道:“你是月菡?”
被问的人本来还是一脸愤怒,听到这话,浮现出一点疑惑。她突然有点羞怯,难道宰相千金的名字都传这么广了?
东方璟见她不说话,浅笑着又说道:“你再看看我,有没有想起什么?”
杜月菡皱着眉头定了一瞬,脸色逐渐变得惊喜起来,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是……阿璟师姐!”
眼前的小姑娘看着东方璟点了点头,接着便发出了惊呼和开心的感叹,而后越过云瑶便要去抱住她。
“停。”直到有气无力的声音从下方游丝一般传来,两人这才反应过来,止住动作。
云瑶说话的声音还透着虚弱,“我这个伤患生死不明,你们在这叙旧,太过分了啊……”
听闻此话,东方璟眨眨眼睛,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云瑶的手臂。
“云姑娘,你好生厉害。”
杜月菡在一旁连连点头,她方才是全程看到了云瑶对抗白虎妖的过程,她心迹坚定,攻击果断,在打架这一事上简直是天才。
更何况,她也只是个筑道而已。
云瑶但笑不语,算起来,她年长十几岁,上一世在修仙界也是惊天动地的人才,收到的赞誉数不胜数,现下被这样简单真诚地称赞一番,心里竟然多少泛出一点久违的欣喜,
谁知一旁默默无闻的司时听到这话笑出了声,笑声中不含好意,倒是有些不屑的意味。
云瑶懒得理他,这俩人修为不低,实在不像什么良善之辈。
杜月菡缠着东方璟一番叙旧,直到冯大三人提醒,这才回过神,想起来此番正是要上广和宫。
司时和林晏早已经没了人影,陆流逍站在虎妖尸体旁静默不语,云瑶戳了戳东方璟的胳膊,示意她扶一下。
在场几人心思各异,实在不像可以同行之人,云瑶婉拒了东方璟的邀请,只说自己路上还要替云礼拜访一位老友,恐怕需要迟几天才能到云岭。
天光大亮,没有妖力弥漫的落灵山一片清白,只能嗅到清凉的空气渗入肺腑。
云瑶同东方璟和杜月菡一行告别,她的目光透过晨间清浅的金光,同陆流逍遥遥相望。在袖间,手指悄无声息紧握成拳,灵力瞬间倾泄又在瞬间消失。
死过一次,云瑶的心性已经像一潭死水一般平静,仇人在前,拔剑的冲动只是一晃而过。
落灵山分别后,再见已是十日后。云瑶抬头,九百九十九级白石台阶拔地而起,云雾缭绕中,只能看到近处的几级石阶和更高处耸入云间若隐若现的琉璃瓦片。
二十年前,她在广和宫修习,当时的台阶就地取材,是用山上的青石粗糙铺就而成,脚下一旦失神,便能从宫门滚到山下。如今的白石阶不仅规整平滑,就连屋顶瓦片都是琉璃了。
云瑶撇撇嘴,看来这二十年来广和宫捞到了不少红尘助力。
她手上拿着广和宫的灵讯,是当日东方璟留在云家的。但是比预想的时间晚了两天,云瑶不想大费周章地呼叫东方璟下来接她,索性自己慢慢往上爬。
爬到两百多阶时,只觉得双腿好像拖着什么重物一般,每抬一次腿,便艰难得很。她双手叉腰,逐渐明白过来,这石阶上八成布上了什么阵法。
广和宫设于云岭主峰,灵气充沛,世间修炼者层出不穷地奔赴而来,一为求学,二为吸收浑然天成的灵气。宗门上千,喜欢设障的不在少数,但是广和宫向来不屑这种做派。
云瑶停下脚步,随意坐在了一阶石台上,叹气说道:“多年不见,秋老头倒是愈发小气了。”
山间云雾徐徐漫开,清凉潮湿的空气沁入肺腑,她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声音不大不小,有意发泄心中怨气,叉腰提气,朝着下面大喊了一声。
一瞬后,便听到下方传来应和,“哎——”。
在这种地方,竟然有回应。
云瑶起身,手中灵力下意识地笼在了手心,蓄势待发。
来人逐渐在云雾中显露出清晰的面容,她愣了一瞬,脸上的表情不言而喻:你怎么在这?
司时冲她勾勾嘴角,显然看懂了她的神情。
“这有什么疑惑的,你能来,我就能来。”回话的语气中透出理所应当的坦荡。
云瑶想起来,两人在比试中算是打了个平手,让他进广和宫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当日陆流逍放言“来者不拒”,确实遵守了诺言,即便是背景不明,真实修为难测的散修,如今也踏上了这条石阶。
司时见她神情微变,自然能想到她此时在想什么。修行界向来重视出身和门第,大宗门和世家为高,小宗门和新崛起的家族为中,至于无门无派的散修,自然是为下。
“我这种人能和你一同修习,是不是觉得脸面尽失?”
听闻此话,云瑶皱眉看向他,神情逐渐变得肃穆。
“我没这样想,你更不要随意看轻自己。”
司时神色微动,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又在一瞬间微微阖眼掠去。
“修习本就各凭本事,你不依靠师门和家族扶助,也来到了广和宫,这证明你比那些人厉害多了,勿要妄自菲薄。”
干净的声音坚定落地。
司时抬眼,眼底再起波澜。
他站在三阶石台下,仰头看向她,近乎虔诚的姿态。晨光虚虚笼在她身后,映照着面庞似真似假,如梦如幻。
司时愣怔了许久,他神思飘摇,一度以为回到了十七年前,这通天石阶是登上扶摇山的路。
那年他身量尚未长成,将到女子肩膀处,仍需要微微仰头。那人也是声音清亮有力,告诉他不要害怕,他没有错,要好好活下去。
时过境迁,故人音容尚在心中徘徊,但是世间却再难寻到一缕幽魂。
再回神,云瑶已经离他十几阶。
他晃神,轻嗤一声,小声自语道:“怎么可能,不要再骗自己了。”
否定方才那一瞬间的沉迷,也是警告自己。
到了三百阶处,凭借自身之力再也难以攀爬,云瑶掏出讯灵呼叫,对面声音嘈杂,过了一会,听到东方璟回了一句马上,接着便断了消息。
她和司时坐在石台上一块等,一袂月白衣角从映入眼帘,云瑶抬头,撞入来人冷淡疏离的双眼。
陆流逍站在下方,两人坐在高处,她心中不爽,起身抱臂,居高临下瞥向那抹淡色身影。
司时抬眼看向两人,敏锐感知到了云瑶身上突然的紧绷,以及隐藏在平静下的敌意。
有意思。司时视线自下而上扫过两人,不动声色起身,往下落了一步,站在了陆流逍旁边。两人身高差不多,司时侧身同他讲话,“陆公子屈尊,我真是担待不起。”
云瑶看向他,不知道这人又在发哪门子疯,说话夹枪带棒。不过因为刺激得对象是陆流逍,她听着还是心里舒畅的。
陆流逍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手中凝聚灵力,掌心朝前,一股银白力量便直冲云瑶而去。动作太突然,云瑶一时间没料到,眼看着凛冽的气势就要直冲面门,她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叮——”
身体没有预想的疼痛。
是两股灵力相撞的声音响起。
她睁开眼睛,看到司时手中折扇放在身前。
“陆流逍,你疯了?”云瑶顿了两下,咬牙切齿地问出了这句话。
她看向眼前的人,还是那副淡漠的样子,世间万事万物都不能入他双眼。她被这双眼睛激得恨意汹涌,摇摇欲坠,几乎喷薄而出。
她愤怒,也不解。十七年前你杀我一次,如今我脱胎换骨不复当年,为何仍有杀意。
陆流逍未给出一言一语,而是手中再凝灵剑。
云瑶藏在袖口的灵器同时出鞘,对面灵剑起势之际,她提着匕首直指陆流逍。
如今她灵力微弱,修为尚低,可即便是筑道二阶,她也不缺手刃仇人的决心和勇气。
最坏的结果是身死。不过……匕首尚未抵到胸口,陆流逍只用了两根手指,便卸了她的灵器。
云瑶猜到了,她之所以敢动手,就是料定她不会有事。
只是有些疼。
陆流逍两指捏住了她的手腕,他手指修长,却不孱弱,指尖力度收得紧,云瑶一瞬间便疼得丢了匕首。
“疼!疼……!”云瑶连连叫了几声。
陆流逍全程只是眉头微皱,转而便很快恢复了冷漠的神色。他指尖力道不减,毫无感情的眼神极慢地扫过云瑶的脸,一寸一寸,直至微阖双眼,才一下了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走吧。”他利落地转身,说出了第一句话,便在前面带起了路。
方才的矛盾不过也就几个瞬间,司时全程目睹,此时走在云瑶身侧,好奇心实在按捺不住。
“你想问就问,但是我不一定回答你。”云瑶早看出司时心思,但是她这个渊缘说来话长又难以置信,搞不好还能再招来一次杀身之祸,还是不说为妙。
三人就这样一路无言,直至入广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