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眼前这人的话,长生第一反应是错愕,教他写文章?开什么玩笑?他说一两银子……一千枚铜板,五百斤米,三百个竹篮,五十斤肉。
长生有点好笑,很想问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多少钱?
但眼前人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就那么温温柔柔地看着自己。眉眼没有经历过风雨,一派平和。
长生想起那柄被随手给了自己的伞,冷漠地想,他肯定不差钱,无论他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压根不会在意。
这些有钱人能有什么好心思。他是想戏弄我?还是用钱让我出丑?
长生想起从前学堂里那些敌视了他好几个月的同学,忽然邀请他一起玩,趁机往他兜里放□□和墨水;又想起街上见过的招猫惹狗好事不干的闲汉,忽然大发善心把馒头递给乞丐,结果面团中间夹着口绿臭的痰。
那时候他是怎么做的来着?
出乎孟相思预料,长生一点也没有对这个邀请表示欢喜。他面无表情地把最后一支笔收进布包里,站起来。“真新鲜,天上竟然掉馅饼了。麻烦让让。”
孟相思皱起眉,对他的前一句话表示困惑:“你不愿意吗?”
长生把布包挂到自己左肩,理了理,看他一眼。“既然你这么有钱,怎么会找我教文章?你请不到那些秀才举人吗?”
孟相思想了想,说:“人和人相处,投缘最重要。我信你能做好。”
长生观察着他,设想对方准备怎么做来达到取乐目的。但孟相思坦然接受了他的打量,耐心等着答案。
长生不动声色地问:“你希望我教你什么?在哪里教?”
孟相思早有腹稿,很快回答:“文章典故我不够熟悉,行文结构也很欠缺。至于在哪里,我都可以。可以在这里,也可以去我家。”
长生立马想到孟家的仆人把大门一关,拿着棍子揍自己的画面。他甩了甩头,又想起昨天雨里孟相思递伞给自己的模样、还有方才课堂上姓洗的说他文思平平。两种画面在他脑海里此伏彼起。
他还没想好这是不是个圈套,不置可否:“再说吧。”他往外走,孟相思也和他并肩走着。
孟相思道:“就算不想教我,以后有机会也可以来我家玩。”
长生正在心里想着,我一天要打两份工,哪儿有时间玩,就知道玩玩玩,玩你个大头鬼。我还怕你骗我进去找人群殴我呢。
就听见孟相思下一句:“慕县令有时候会来,我义父会很愿意把我的朋友引荐给他的。”
长生顿时停下了脚步,扬起眉,高声问:“你说慕少衡?”
孟相思点头。“他和义父是旧相识,经常来拜访。”
这他妈的世界!他费尽心思,既讨好这姓洗的,又去县令家门口晃悠,都没能见到县令一面。结果这小子说他天天和县令一起吃饭!还要把自己引荐给他!
长生脸上顿时挂上灿烂的笑容,几乎可以说是关爱地看着孟相思。“我改主意了,觉得教你写文章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我们明天就开始吧。”
长生脸上绷着笑,暗暗咬牙,关门打狗就关门打狗,我就算挨揍,难道还不能拖你垫背?赌了!
他又问:“一个月一两银子还算数吧?”
他问得坦荡,孟相思不禁微笑。“当然。”
“跟我去我家吧,我拿文章给你看。”长生瞅了眼孟相思,决定假装客气一下,“用帮你拎包吗?”
“这要是另外的价钱,就不用了。”孟相思回他,语气愉快而轻松。没有指责长生财迷,只是温和地打趣。
等孟相思给小红留了字条,他们一起往长生家里走。斜晖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孟相思问他:“你从出生起就在这里吗?”
长生瞥了眼身边衣衫锦绣的公子。“我一直在这儿,知道镇上每户人家,但没见过你。”
“我从清州来,但不知道故乡在哪里。”孟相思笑了笑,“这儿和我去过的其他地方不同,既不太大,也不太小。”
这里每家的夫人小姐不会整天研究长安有什么新的发髻裙子、小厮也不会在一起攀比得的打赏和赢的赌资。这里有大片大片的竹林,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水,房子建得整整齐齐,每个人脸上都满足而平静,没有被贫苦压弯脊梁、掏空精血。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跟着义父到处走,在每一个地方都不久待,没有过长久的朋友。但在这里,一个朋友、一份感情,好像一旦发生就会持续一辈子。
孟相思说:“我希望能在这儿交到真正的朋友。”
长生不以为然。“你想要朋友,那不是很容易。就冲你这么有钱,又认识县令,有得是人想接近你。”
其实他觉得大少爷就是事儿多,什么朋友不朋友的,都是吃太饱了闲得。要不是为了在县令面前露脸,他才没空陪少爷玩什么真朋友假朋友的游戏。
孟相思只是微笑,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但长生明白这就是代表他并不这么想。他假惺惺地说:“我肯定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孟相思看着他,眼睛里带着明显的戏谑。“那我提前谢谢你了。”
长生耸了耸一边肩膀,把另外一边肩膀上自己和孟相思的书包都往上提了提。既然孟相思没这么好糊弄,他也就懒得说话了。
孟相思主动提起话题:“你的计划是一直考科举,然后做官?”
长生把一颗挡在脚前面的石子踢飞,懒洋洋道:“是啊,我要当大官,赚很多很多钱。”
“要赚钱不是应该去经商吗?”
“有权才好捞钱,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长生语气敷衍,听不出有几分真心。孟相思回他一句同样似笑非笑的话,“那我以后就做个奸商,你我官商勾结,一起赚大钱。”
长生设想了一下,要是真的发生了,他肯定要孟相思每天哭着把银子都上交给他。重点不在于银子,只是要折磨孟相思,看他舍不得和痛苦的样子,哭哭唧唧的肯定很好玩。
长生微笑:“我到时候肯定唯你马首是瞻。”
孟相思有趣地瞧着他。“你知道吗,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和平时很不一样。”
长生默默翻了个白眼。“到了。”
他们站在一条逼仄的小巷前,昨天的雨留下的烂泥混着人畜脚印,乱得不像样子。长生抱着看好戏的心情瞧着,想看孟相思怎么保护自己那身白衣服和白鞋。
但孟相思只是问:“这里进去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毫不迟疑地踩上去,拣烂泥少一点的地方走着,没有皱半分眉。
长生瞧了几眼,很快超过孟相思,在他前面踩出正确的路。
走到近家门口,滚了满身泥的大黄欢快地跑来迎接他们,长生连忙推着它的脑袋不让它蹭,一人一狗角起力来,长生连连训斥他。
鉴于大黄实在太热情,长生招架不住,眼看衣服就要遭殃。他看了看身上干净的衣服,又看了看脚上破烂的草鞋,一咬牙,把右脚的鞋子一脱,在大黄面前晃了晃。“大黄,叼回来!”用力把它往远处甩去。
大黄“嗷呜”一声,欢快地踩着泥飞奔去追了。长生这才迅速跑进门,赶在大黄回来之前赶紧关上柴门。孟相思早在这之前就避过风险,平稳抵达家门口了。
长生洗干净脚,边把书包从肩膀上摘下,边对孟相思说:“你小点声,别吵到姑姑。我把文章拿给你你就可以走了。”
他把书包扔在自己床上,在床边一通猛翻,好不容易从一大堆纸张里刨出来想要的,转头却没看见孟相思,等出了房间门,看见他和余寡妇已经聊上了。
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余寡妇特别开心,一直拉着孟相思的手。孟相思则给她揉着肩膀,笑容温柔,耐心地听着和回答着,把余寡妇递来的水认真喝完。
等余寡妇快乐地进了厨房后,孟相思才看到抱着胸倚在门边的长生。
他弯着眼,说:“伯母说,我是你第一个带回来的同学,要我以后常来玩,她给我蒸饼吃。她还留我吃饭呢。”
在斜阳的余晖里,庭院的水泊反射着天空的幻彩,孟相思一身白衣、笑容温柔,好像在发光。那点白里的污泥莫名地刺目到长生难以忍受。
他没说话,只是放下了手臂,递给孟相思一团布。“你鞋脏了。”顿了顿,“既然姑姑喜欢,你就留下来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