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孟相思是带着二十几篮桃杏去学堂的。他来得挺早,走到学堂时,里面还空荡荡的。只有第一排最中间的桌子前已经有了人。
小红摆着果篮,孟相思走上前去,友好地说:“兄台来得真早。”
那人在奋笔疾书间隙里抬头看了孟相思一眼,嘴里叼着个吃了一半的馒头,手下纸张已写了小半页,眼睛黑亮黑亮的。孟相思不由微笑起来,竟是昨天雨里卖伞的那人。
“你也在这儿上学?”
孟相思虽然热情,少年却很冷漠。“嗯”了声,继续埋头写自己的。孟相思瞥了眼纸上,见到几个做文章时常引用的典故。
他在少年身后的位置坐下,把笔墨纸砚摆好,过了一会儿学堂就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了。新开学,大家交换姓名、攀谈交情,都十分热情。但孟相思在间隙里瞥见唯有那少年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既没有人找他讲话,他也没有和别人交流的意思。
同学里也有说起他的:“那刺头也在,真晦气!我早就看他不爽了,就知道捧先生臭脚,满脑子都是怎么考中,半点不像个读书人!”其余人纷纷应和,说他除了应试文章什么也不会,也不跟同学交往,跟个木头人似的。
声音不算小,至少他肯定能听见。但他毫无反应,依然自顾自忙自己的。
等先生进来,热闹的场景才安静下来,少年们各自归位。
教书的先生名字唤作洗心尘,据说是县令的老师,在县令面前颇说得上话。他四十上下,留着副长髯,容貌清俊,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袍,在外面把自己的毛驴拴了,慢悠悠走进来,腰间的酒葫芦一荡一荡的,一派落拓不羁的气质。
他走到上首,一开口,声如洪钟:“今日开课,大家便以文会友,各自作一篇文章,让我也向你们学一学。”
有人问:“题目呢?”洗先生摇头,“不限不限。”
又有人问:“字数呢?”洗先生依然摇头,“不限,都不限。”
有人说:“这样的文章没法做啊!”洗先生只是笑,“那你就不做,不做也有不做的好。”
台下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当即就有人把备好的文章递上去了,其余人也纷纷挥笔写起来。
以往开课,也有要学生做一篇文章,来看学生文章功底的,但大都是以近几年考试的题目为题,这样什么都不管的,孟相思倒是第一次遇到。
他思索了片刻,写了一篇游记。清州风物和这里相异,他想写很久了。
等所有学子都把文章递上去,洗先生这才看起来。他时快时慢,有的文章一目十行,有的文章却玩字摘句,看到最后,他右手边只得薄薄几张纸,左手边却厚厚一摞。
他拿起右手边的纸,道:“这里面颇有几篇好文章,也让你们听听。”他拿起一张,“这篇文章写了个汝窑耸肩美人瓶,写得好似洛神再世、神女下凡,倒让我也很想见见。”
下面一位少年站起,骄傲极了,“先生待会儿就可以来看,我放在我床边,天天一起睡觉呢。”
其余人一片嘘声。
洗先生又拿起另一张,说:“这斗蛐蛐实在精彩,文字之精妙扣人心弦,着实让我也捏了一把汗。”
另一位少年站起来,笑容满面,“我五岁就开始斗蛐蛐,它们叫一声我就知道是饿了还是渴了,抬抬腿我就知道能赢不能赢。”
洗先生还评了孟相思的文章,说:“这人虽去过清州,但着实才思平平、没体会到清州的精髓所在。”孟相思笑着领了评价,并虚心请教:“还请先生指教,清州真正好玩的地方在于?”
洗先生于是眉飞色舞地谈起,清州的酒要在阳春三月喝,清州的花要在金秋九月赏,还有那声名远播的山泉水,得龙山上的最清甜。
他还点了一位家里养了百来盆花的少年和一位熟知什么土长什么庄稼最妙的少年。等右手的几张说完,大家都翘首以盼他说左边的重头,他却把那些纸一推,“想学如何考试的,走错地方了。你们明天就不用来了。”
学堂顿时吵闹起来,众人纷纷表示不服。孟相思前桌的少年尤其激动,一下子站起来,质问道:“先生觉得我写得不好?”
洗先生看了他一眼,说:“傅长生是吧。你想要的,我教不了,这里学不到。”
傅长生继续问:“慕县令是进士登科,先生是他的老师,却说自己不会写文章,如何服众?”
洗先生一笑。“服众?我为什么要服众?我又为何要跟你解释?”
他悠闲地举起葫芦,对嘴饮了一大口,竟再也不理学子们了。
看喧闹没有用,学堂很快就走了一半的人,扬言要回去告状。剩下的一半人,在洗先生自顾自喝完一壶酒时,也走了。到下学的时候,学堂里已经没几个人了。
但孟相思惊讶地看见,头一个站起来反对的傅长生竟然还四平八稳地坐在前面。
等洗先生宣布结束,他就走到洗先生旁边,要求他给一个题目,他回去写了文章明天带来给他过目。
洗先生拒绝,傅长生非常坚持,大有不答应就不放他走的架势。但洗先生比他更坚持,击败对手扬长而去。
在旁围观了全部过程的孟相思觉得很有意思。他慢悠悠收拾着桌面,直到外面太阳西沉,穿过竹帘的阳光变成金黄。
傅长生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把留下的竹篮收集起来,遇见没啃完的桃杏也不放过。他捡了一半,在臂上挂了一长串,起身时看见孟相思立在那里看着他,立刻横眉竖目地问:“大少爷还不走,是想看我笑话?现在看够了吗?”
他简直像只刺猬。孟相思不解道:“你好像很讨厌我。”
傅长生否认:“我没有。”
“好吧……你明天还来吗?”
“我交了束脩,为什么不来。”傅长生好像觉得孟相思问了个蠢问题,“凭这两句话就想赶我走?他想得美。”
孟相思笑了笑,“也是。”他把最边缘位置上的竹篮捡起来,把还完整的桃子也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尘,放进篮子里。
这下换长生在旁边看孟相思了。他不解:“你在干什么?”
孟相思挑眉,“这篮子扔了多浪费,我捡起来。”
“……你一夜之间家财散尽了?”
孟相思弯起唇角,把捡来的竹篮放在他桌上。“我在等小红来找我,反正也没事干。”
“昨天那个讨厌的小厮?”
“嗯,他就叫小红。”
长生本能地想奚落一番这俗气的名字,但看着手边的竹篮,不知道为什么,没能说出口。
等长生收拾书桌时,孟相思在旁边看着。他捡起地上一团揉皱的纸,展开来仔细读了一遍。他道:“你写得很好。”
长生面无表情。“洗先生不喜欢。”
“他不喜欢,也不妨碍你写得好。”
长生的脸因为忽如其来的愤怒而扭曲了。“他不喜欢,就不会把我推荐给县令,我就过不了院试了!我不能过不了,决不能!”
孟相思愣住了。他对什么都淡淡的,凭明河的财力地位和桂姨的宠爱,他想要的一切都能很容易地得到。长生这种狂热和执着是他极为陌生的。
长生还在走来走去,痛骂洗心尘:“真是个怪物!疯子!他凭什么这样!他怎么敢的!”
孟相思问:“你想要见县令?”
“我当然想,谁会不想?”他恼怒地看他一眼,心说这傻子尽问些废话,有钱人果然脑子不好使。
孟相思又看了眼手里虽然字迹工整到有点刻板,但结构精巧、条理清晰的文章,问:“你愿意每天下学后教我写文章吗?我付钱,每个月一两银子。”
长生脸上愤怒的表情忽然裂开个缝。“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