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笼寒水,薄雾弥漫,一艘楼船在初冬的晨曦中渐渐剥离出高大的轮廓。
蓝芷从半开的舷窗向岸上张望,只见南北商旅往来穿梭,隐隐传来嘈杂的吆喝声。
兴王州地处水陆要津,通衢之地自古繁华。扶胥港是这一带最大的货品集散地,朝廷在此处开设了首个市舶司。
两千年后,这里将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东方枢纽,中国最大的港口。此时楼船停靠的地方,会建起中国第一高塔,正是她当初蜜月旅行的打卡地。
沧海桑田,时光终将穿透历史的烟云,向着无限的未来奔涌。而她,却逆着时光的鳞甲穿越回古代,坐困于这楼船之内,还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慕容蓝芷。
正想得出神,袖口被轻轻扯了扯,蓝芷转过脸,小丫鬟圆子惨白的小脸映入眼帘,粉嘟嘟的嘴唇打着哆嗦,凑在她耳边轻声嘀咕,“姑娘,我刚听说,大小姐投江自尽了……”
见蓝芷眉头一跳,忙把话补全了,“没死成,被捞上来一顿好打,绑着扔进下头货舱里了。那头儿吩咐不许给水给饭,拉撒都在里面,大小姐这回可吃了大苦头了!”
对于这位长姐,原身的记忆里对她的恨意可谓罄竹难书。官宦人家嫡女,自小金尊玉贵,受尽万千宠爱,对她这个失宠妾室生的庶女,从不放过任何欺辱排挤的机会,二人早就撕破面皮,势同水火。
此番虽家遭大难,但贵女的身段一时半会还放不下,加之多年积养成的炮仗脾性,自然是不闹个鱼死网破不罢休。
“我的好姑娘,你可怎么办呢?”圆子大眼睛咔吧着,急得小脚在原地转圈圈,“那些人急色又下流,欺负了大小姐,又怎会放过姑娘?您得想个法子,莫真被这起子混账糟蹋了去!”
蓝芷觑了一眼圆子发红的眼尾,揉住鼓胀的太阳穴,在心里哀叹一声。
她是有多倒霉?一个商学院的大学生,事业小有成就的网红带货大V,正在发财致富的康庄大道上一路迅跑。
却不防后院起火,正和丈夫离婚大战三百合的时候发生车祸,睁眼便穿越到了这驶向京城的船上,和一众罪臣家眷等着遣去京中发卖。
思绪正飞驰着,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眼见圆子的嘴唇刷地褪去血色,睫毛因惊恐快速地抖动,怯怯地将目光投向楼梯口。
进来的是一个魁梧彪悍的汉子,皮肤黧黑,目光凶狠中透着猥琐,手里操着根长鞭,鞭头上的血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那人的目光在蓝芷身上打了几个转,抬手轻轻摸了摸下巴,狞笑道,“慕容出美人儿果真名不虚传!你那姐姐生得算标致了,不想这妹妹水灵灵的更招人疼!”说话便要伸手拉扯蓝芷。
圆子忙冲上去护主,却被壮汉大手一扒拉,小小的身子顺着楼梯叽里咕噜滚了下去。
“你那姐姐冥顽不灵,给她指条铺金嵌玉的道儿不走,宁可卖到教坊司当个人尽可夫的婊子,也不肯伺候张公公,还把大人的脸抓伤了。你姐姐不拾抬举,你这当妹妹的可得把他老人家哄高兴喽!”
这小娘子脸蛋白生生的,乌浓浓的圆眼睛含着一汪水,瞧着娇娇怯怯的,定是副胆小软糯的性子。只要狠狠吓唬住了,还怕不听凭他摆布?
不想面相娇柔的小娘子声气儿梆硬,“伺候太监?那净了茬的黑心肝消受得了吗?都一把年纪了还老不正经,真不要脸。”
壮汉闻言面上一黑,恶狠狠地吓唬道,“我劝姑娘莫要吃眼前亏。今日落到爷手里,便是插翅也难飞出这船去。给你指两条道儿,乖乖听话伺候好公公,再不扔进海里喂鱼。公公消受姑娘,有的是妙宗,能从他塌上全须全尾儿下来是你的造化。”
女孩身上的淡香钻进鼻孔,那人似馋猫闻见了荤腥,耐不住百爪挠心,“公公原也不是非你不可,可谁教你有个名动四方会炼蛊的娘,那蛊术可是世代相传,公公就是想尝尝这炼蛊人的身子,与常人有何不同?你头一遭怕是生怯,莫不若爷先给你这双新鞋撑一撑,免得公公穿上挤脚?”
蓝芷轻巧闪避过身伸来的咸猪手,原身的记忆却在此刻汹涌而来,还真是狗血剧尤嫌不及。
原身是慕容家的庶出三小姐,名唤慕容蓝芷。父亲曾是藩王的护卫指挥使司,一度呼风唤雨,风光一时。母亲竟是苗疆炼蛊传人,据说被父亲原配揭发施巫蛊术法害人,官府按朝廷律例施火刑烧死了。
她自幼袭得母亲术法,自然为家族所不不容,一直和丫鬟小圆、一位年老嬷嬷养在外面。
要说日子虽清苦些,但好歹平安。谁知藩王兴兵谋反伏诛,父亲身为心腹近臣自然难逃诛连,家中男丁下狱流放,女眷发卖为奴。
她虽未在家族门楣下安享过一日富贵,却不妨碍父亲获罪捎带着她。按说犯妇在当地发卖便是,圣旨却明言慕容家未婚配女眷送入京中听候处置,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慕容家是延绵了二百多年的松江大族。慕容氏历代尽出美人,四海皆知。历代后宫总有慕容氏宠冠六宫。家中四姐妹,虽不是一母所出,却俱是国色天香的好容貌。
坊间传皇帝昏庸好色,自不会放过这等艳名远播的美人。却不想造化弄人,蓝芷的座船前脚启程,后脚便传出皇帝暴毙的消息。
新君是八岁幼主,要这些美人自是没什么用处,于是太后一道懿旨,船上女眷进京由官署自行发卖了事。
舟行水上,羊入虎口,倒给了这些宵小之徒可趁之机。
那人见她沉思不语,以为这小姑娘被三言两语吓住了,心下暗自得意,“爷瞅你一副机灵相,舍不得你受这皮肉之苦。现下落魄了,就莫再摆三贞九烈那一套,什么有命重要?”
“你那姐姐倒是个烈性的,又踢又抓,可惜喊破喉咙不也没顶事,还落了一顿鞭子。不过到底是娇养的,那皮肉细的呀,啧啧!姑娘嘛,都得走这一遭,伺候谁还不是那回事?顺从些,两眼一闭便挨过去了!”
蓝芷觑了眼那汉子虬结的肌肉,看似个练家子。
心思一转,她故作娇羞地瞄了一眼,两团酡红适时飞上颊边,声气甜软似含了蜜,“好汉一席话把奴家说转了。可公公虽权大势大,终究不是个囫囵男人。您适才说疼我,怎舍得将我送人?奴家如今是无依无靠的苦命人儿,今儿一见好汉,便觉说不出的投缘。奴家今后便跟着您了,望您垂怜,莫要辜负了奴家一片心。”
那汉子见她眼波流转,眉目含情,再被这娇滴滴的一唤,登时肉浮骨酥。心道:不想这官家小姐竟这般知情识趣,艳福在前,送给那老阉人,倒真有点舍不得。
心下一阵意乱情迷,忍不住伸手将蓝芷往怀里揽。蓝芷半推半就地靠过去,擒住那手猛地一个利落的过肩摔,那汉子猝不及防,虽仗着身形高大未倒地,却是一个趔趄跟着摇晃了好几下。
趁那汉子立足未稳,蓝芷拔下头上的簪子猛戳向那人眼睛。
她自幼苦练跆拳道,得过全市跆拳道大赛冠军,曾将酒后揩油的客户三拳打成猪头。眼下虽是情急之下出手,却也极是稳准狠。
那汉子本能地一偏头,簪子深深扎进他眼下,血噗地喷射出来。
那人剧痛难忍,张牙舞爪地在脸上胡抡了一手血,发疯般叫骂着向蓝芷猛扑过来。
楼上的动静引得楼下看守纷纷涌上楼,楼梯木板传来杂沓的咯吱声。
眼看便要被围剿,蓝芷在心中哀嚎:天爷!不会刚穿越就挂了吧?
这当口,窗外忽然腾起一阵喧闹声,只听有人高喊,“抓刺客!锦衣卫,保护大人!”
蓝芷向窗外扫了一眼,随即毫不犹豫从窗口纵身跳了下去。
从二楼舷窗向甲板跳,倒是不高。蓝芷估摸着便是摔伤,保不准也能趁乱逃出生天。再不济她大学时是校游泳队的,就算跳进海里也能扑腾上好一阵。
体育运动在现代社会归为兴趣爱好,是少年儿童课业以外的附丽。不想一朝穿越到古代,竟成了保命符。
蓝芷真想仰天长啸一声:让体育运动为数理化让路,不可取!
脑洞大开只是瞬息,下一秒她感到身体着地,却没有出现预想中的疼痛,还有一阵温热绵软的舒适感从身下传来。
她有瞬间的怔愣,直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你打算在我身上坐多久?”
蓝芷一激灵,没敢看身下的人,手脚并用快速爬到一旁。这才抖着胆子抬首向四周一看,忍不住又是一激灵。
无数妆蟒堆绣的飞鱼服站满了宽阔的甲板,四周尽是手握绣春刀,面目冷戾的锦衣卫。
这群狠人鹰隼般的目光齐齐聚焦在她身上,像无数把利刃在她身上来回剐蹭,天光将那衣服上的蟒首照得凶恶狰狞,好像下一刻便要冲过来啖肉饮血一般,沉重的压迫感让她背后瞬间汗湿。
蓝芷将目光慢慢转向适才出声的人。待看清了,身子里所有的血液一下子被抽去,只觉耳中隆隆地鼓噪着,手心瞬间攥满了汗。
那人正被侍卫从地上扶起,显然刚刚被“坐倒”的冲击力很大。
只见他一身月白色云绣锦袍,如墨发丝以玉簪冠起,眉目间清隽矜贵,半边衣袍上斑斑血迹极为醒目,医官模样的人正趋前为他包扎。
他神情平静无波,只是用淡漠疏离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便矜傲地转过头。
脑中炸开了锅,蓝芷沉痛地领悟到,投胎这活儿,自己是妥妥地干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