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芷心头一片冰凉。一种回天乏力的无力感像湿冷的袍子,紧紧裹住了她。
本性难移。陆栩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臭脾气,倨傲固执,喜欢掌控一切。你越让他做什么,他偏要拧着来。十年怨偶,每次争执都是她让步,也难怪这一次又会输。
她同圆子被关在最下面一层杂务间内,里头狭窄逼仄,只能从舱板的缝隙里窥见一丝暗沉沉的夜色。
“圆子,长姐为何那般恨我?我从前开罪过她吗?”蓝芷望向有些恹恹的圆子,道出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
“姑娘你前向生病,高热昏迷了几天,可能烧坏了脑子,好些事都记不得了。”圆子皱着鼻子,小鱼般翕动着小嘴,“长小姐定下的未婚夫婿是松江首富独子,后来在山上狩猎的时候撞见你,一来二去同姑娘你有了些首尾,便非要退婚。本来都六礼都过了,这下长小姐成了全城的笑话,往后议亲也难了。她一向心高气傲,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蓝芷听罢咂舌,心道难怪。不想原身竟干过这抢夺亲姐夫婿的事。
若是没有她横插一杠,长姐也许早已完婚。按律罪不及出嫁女,也就没有今日这一遭磨难。
“姑娘你还有心琢磨这些有的没的?陆大人不吃你这套,往后咱们该怎么办呢?真要被送到京里卖掉吗?”圆子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像条河豚。
被送去京中当街发卖,运气好的,被卖到官宦人家为奴为婢,运气不好没人买,便直接落入教坊司,沦为官妓。
当然她还有最糟的一种,便是被张公公顶着内廷的名义买走,以他残暴变态的名声,她的下场便是无间地狱。
“我一定设法替咱们寻条活路,哪怕没入教坊司,总归性命无碍。”
圆子闻言,将头埋进腿间呜呜哭了起来,“姑娘,去了教坊司那地界儿,名声算是完了。若再失了清白,钱庄的狗蛋哥肯定不要我了,我还留着命有什么用?莫不如一脖子吊死干净……”
蓝芷被她哭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捋码明白,忙正色道,“你这话就不对。什么时候都是命最大,那劳什子贞洁是封建礼教专门桎梏女性的,哪能有性命重要?”
见圆子一脸懵逼,又继续循循善诱道,“你看那个陆栩,我恨不得一拳把他脸砸扁。可为了活命,我闭着眼多少好话都说得出来,也可以厚着脸皮对他讨好。”
“人活着,哪有不遇见沟坎坑洼的,就得像杂草那般坚韧,顶开石缝就朝外疯长。你那个什么狗蛋哥若是嫌弃你,你就把他踹了,你没有错,是他不配。”
二人正说着,舱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发出一声暴响。圆子叫了声“妈呀!”便一头钻进蓝芷怀中。
本以为是那官役来找茬,不意来者竟是锦衣卫那头儿。那人依旧一脸冷戾,上前二话不说,提溜了蓝芷便往外走。
蒲扇般的大手似铁钳,蓝芷几番挣脱不开,推搡中走进一间宽敞的卧房。
榻上的人斜倚在床头,半阖着眼,不知是睡是醒。满室烛火摇曳,他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以英挺的鼻梁为界,在如玉面庞上分割阴阳。
“来了。”熟悉的淡然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大人传婢子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蓝芷觑了觑他惨白的面色。
锦衣卫那头儿上前将被子掖好,道,“大人用过晚膳,忽然咳血不止,昏迷不醒。御医适才施针后醒来,却头痛难忍,像是姑娘前向说的毒发作了。”
“哦,原来是找我解毒。”蓝芷了然地点点头,心头一阵狂喜,忙压下嘴角,尽量用淡然的声音道,“我朝视巫蛊为禁术。大人贵为宰辅,垂范天下,岂能信这厌魅左道?”
小小的姑娘,倒是记仇得紧。
那头儿看向床上的人,确认过眼神后,恭声道,“大人身系天下安危,千金之体不能有闪失。姑娘此番若能妙手回春,待船抵京后,大人自当为姑娘赎身,除奴籍,将姑娘好生安置。”
“这样啊,”蓝芷垂下蝶翼般的长睫,怕眼中狂喜的光掩不住,“既是大人有求于婢子,婢子愿尽力一试。只是……”
毒性发作至少要三天后,照理不会这么快,“大人晚上,可用了什么特别的吃食?”
“大人饮食一向清淡,尤其近日身体不适,晚膳用得更少了。只是船停码头时,当地官员送了些柑桔,大人略略吃了些。”
这便对了。陆栩桔子重度过敏,曾因误饮桔子汽水送到医院急救。过敏加中毒,难怪大半夜不顾脸面前来乞命。
思忖了半刻,她伸手摘下一枚耳珰。那耳珰形似水滴,色泽温润剔透,烛光下泛着澄碧的光。
她将耳钩轻轻拧下,双手将耳珰交握掌心,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
大概过了半盏茶功夫,只见一只米粒大小、浑身雪白的小虫从孔洞里摇摇晃晃爬了出来。那虫软软糯糯的,扭动着滚圆的身子,在她手上转着圈圈。
蓝芷用耳钩刺破食指,在虫身上滴了一滴血。那虫不一会便浑身赤红,个头也立时涨大了些许。
来到床边,命锦衣卫将陆栩外袍脱下,袒露出精壮的上身。
俯身细细查看,右肋下方,果然有一道暗红的伤口,如婴儿张开的嘴般,皮肉向外翻张着,露出内里鲜红的肉。看上去有些时日,却一直未结痂。
她用湿布巾擦拭伤口,目光一直专注地在他身上梭巡。
陆栩冷眼瞧着身旁肩背单薄的身影,她秀美浅浅蹙着,娇媚的秀目湿漉漉,盈盈若秋水。一眼看上去便温温柔柔,没有一点脾气的样子。
娇软柔弱,却也心机用甚。
许久,她捏起蛊虫,小心地放在他伤口上。那虫子见了血,立时兴奋得浑身战栗,摇头摆尾地往伤口深处钻去。
满室都听见那虫咔嚓咔嚓啃噬腐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渗人。
陆栩却不觉疼痛,倒是适才锥心蚀骨的痛楚不知不觉消失了。那蛊虫噬咬过的地方,涌起一股奇异的清凉舒适之感。
大抵是腐肉祛除尽了,那虫竟倏地钻了进去,不见踪影。
见那头儿面色骇然,蓝芷清浅一笑,“蛊虫要进大人体内吸吮残毒,待清理干净后自会出来,毋需担心。”
说着拿起布带,轻轻替他包扎起来,“这蛊虫用好了是可以治病的。婢子小时候村里人生病请不起郎中,买不起药,我娘便用蛊虫替他们治病,俱是蛊到病除。”
她来回包扎的青葱般的手指从他腋下穿过,像一个温软的拥抱。
她淡粉的指甲像桃花盛开时柔嫩的花瓣,让他有瞬间恍惚。
她身上淡淡的幽香钻进鼻孔,让他感到奇异的熟稔。
他看向她的目光不觉深了些。
*
半月的船程,待到下船落地,蓝芷连腿脚都是飘的。
一众罪眷不待休整,便被驱赶到东市口当街发卖。
天刚蒙蒙亮,东市口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除去真想买人的,更多是来瞧热闹的,交头接耳中不时夹杂几句秽语。
昔日金尊玉贵的夫人小姐,沦落到当街像牲畜般供人择采,有些受不住的三三两两抱在一起低声啜泣。
圆子睁大眼睛往人多地方瞅,恨不得将陆栩从人堆里挖出来,“陆大人真会会来赎我们吗?”
日头渐高,转眼过了晌午。一些年纪轻、容貌好的罪眷陆陆续续被买走,哭哭啼啼的声音此起彼伏,场中只余稀稀拉拉几个人。
蓝芷杵在原地,围观的人幸灾乐祸地谑笑着,对着她指指点点。
“这小娘子生得这般娇媚,怎的没人要啊?”
“你没听说吗?她娘因为巫蛊被烧死了,她说不得也会蛊术,放在身边多晦气啊!”
张公公没来,陆栩也没来,大乾人畏蛊如虎,是以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剩女”。
午后,围观的人逐渐散尽,教司坊的妈妈下了马车,扭着妖娆的腰肢来到近前,伸手抬起了她清俏的下巴,“我管她是整蛊还是弄巫,有的客人就喜欢玩野路子,她这张俏脸蛋就是活招牌!”说着便要领走。
“且慢!”两明锦衣男子打马飞奔至近前,勒住缰绳,傲慢地抬起了下巴,“这两个人,我们家主要了。”
如同被撂在沙滩上扑腾的鱼忽然被捡起放进水里,蓝芷觉得周身血液瞬间回流到心脏。
陆栩惯会失约。从前结婚纪念日、她生日、情人节等各种重要的日子,他常常临了找不到人。
这次倒言而有信,出手救了她一命,没教她沦落到勾栏瓦舍之中。
*
“你前向同姐姐悔婚,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又将妹妹买进府里,我们贺家在外行商是要脸面的,岂容你这般胡来!”
贺显彰面沉似水地坐在圈椅里,目光阴狠地在蓝芷同贺乔之间打转儿。
“父亲大人,我同蓝芷有白首之约,此生非她不娶。如今慕容家落败,我怎能眼看心爱之人沦落风尘?若父亲不想成全儿子,儿子愿……带着她离开贺家,自立门户!”
蓝芷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身长玉立的俊逸少年,竟是她从长姐那撬来的“姐夫”。
想那陆栩的性格一如既往地稳定,稳定地凉薄,稳定地爽约。
眼下,这贺公子却为她不惜同家中闹翻,她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你先下去,我同慕容姑娘说几句话。”贺显彰相貌还算俊雅,但目光中却带着一股阴狠算计。
见贺乔站着不动,他一瞪眼,“从扬州购入的那批浮光锦在京城卖得不好,都积在库房里,你去寻寻路子将布卖出去。我这偌大的家业将来是要交给你的,大丈夫莫要耽于情爱,荒废了正业。”
贺乔这才不情愿地迈步离开。
待贺乔走了,贺显彰才冷冷地开口,“乔儿为了你,毁弃婚约,翻覆于亲姐妹之间,受人指摘,污我门楣。现又不惜同家中反目,是你将他往邪路上引,实乃祸水无疑。”
“依我的意思,乱我儿心神者该杀。可老夫人重病卧床,不宜造杀孽。若是将你许给寻常人家,乔儿自不会甘休。想来想去只有一途,便是将你纳为我的妾室,成为乔儿庶母。如此既可不伤你性命,又能彻底绝了乔儿的念头。”
望着这位年龄大过她父亲的人,蓝芷只觉背后冷汗湿透,似有把大锤一下下地砸着太阳穴。
但以她坚韧的心性,踌躇只是一瞬间的事儿。数次从人生谷底爬出来的蓝芷,永远不会放弃对光的追寻。
稳了稳心神,蓝芷敛祍为礼,不急不徐道,“唐敬宗元年,高昌国进献浮光锦。为朝日所照,光彩动摇,观者炫目,雨天狩猎,沾衣不湿,实为稀世珍品,为皇室所钟爱。”
贺显彰闻言,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娇柔的女子,阴冷的目光中透出一丝讶异,“你也知道浮光锦?”
“浮光锦昔日为贡品,非皇室不可轻得。大乾开国后,此锦流入我朝较晚,京畿人士不识其佳处,故销路滞碍,以至此等绝品只能抱壁向隅,实为可惜。”
“奴婢虽微末之人,却早年行商,略通商道。倘若老爷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必能让浮光锦风靡京城,流入宫廷。商贾者自当权衡利弊,婢子若能于商事上对乔家大有裨益,岂不比做个姬妾,惹得父子嫌隙来得上算?”
“此事奴婢有八成把握,愿意以性命做赌,不知老爷您,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