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夏子衿淡淡道。
马车停在了九重宫阙的一处偏门,赵俨下车了之后仔细擦了擦身上和鞋上的泥土,让自己看上去只是夜半十分闲来无事地信步。
九华殿前还亮着几盏宫灯,石子路上支着一张小桌,棋盘上已落下密密麻麻的黑白,康州子两指间执一颗黑子,头也没抬。
“老师。”
“去了哪,怎么这么晚?”
“今夜月色正浓,晚膳用得多了些,便在宫里四处走了走。”
“我记得你平日里不喜欢在宫里散步。”
赵俨语噎,后背顿时生了一层汗,康州子却毫不在意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今日城南有人施药,你可知道?”
“嗯,刚刚来报。”
“刚刚?那可真是太慢了,看来这些探子,还要新换一批人。”
“……是。”赵俨暗自捏紧了拳头。
宫中密探是他还是皇子时便亲自着人调教的,从他夺嫡到逐步天下,最是他的心腹。
最后一颗黑子落下,棋盘上的白子已所剩无几,康州子放下书,这才抬眸在赵俨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施药之人明日定会去难民岗,到时你随我一同。”
“是。”
康州子走后,九华殿便灭了灯,赵俨立在殿前,瀑布般的月光倾泻一地,映亮了开得争奇斗艳的花。
他本是最喜欢这些花。喜欢那些吵闹的知了,无论冬夏,九华殿都一定要是热闹的,芬芳的,姹紫嫣红的,最好是香得甜腻,最好是红得扎眼,最好是吵得闹耳,这样才不会那么冷。
可今夜,那冰冷的月光竟也如此温暖。
他又想到了自己那一方帕子。
*
几人将尸体带回宅埋好后,天已经蒙蒙亮了,夏子衿累得不行,倒在床上时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要去难民岗,而后未及蒲问墨回答便沉沉睡去。
她向来规矩,连睡觉都是姿势整齐,双手双腿老实地交叠并拢,一寸都不逾矩,不过那并非大家闺秀的教养,而是大难不死的谨慎。只是今日她或许实在是困极,翻身之时,一条胳膊竟压在了蒲问墨胸脯上。
纤弱莹白的细腕上还有淡淡未消的红痕,蒲问墨也抬起了自己的右手,被咬破的虎口处已经结了疤,他端详了半晌,低低地笑了起来。
斗兽同榻,神话一桩。
天亮一早,两人便赶去了难民岗,密密麻麻的人来来回回,似蜂巢蚁穴一般,尸体随意地丢弃在一边生虫子。夏子衿心中不是滋味,明明阿爹辞官的那一年,还是一方祥和安宁之景,而今十年不到,竟成了这幅样子。
“想不到大梁如今已成了这幅样子。”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今不过是粉饰太平罢了。”
“我们绝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了。”她看向蒲问墨的眼睛,目光如磐石般坚定。
“那你打算如何?”
话音刚落,还未及夏子衿回答,远处便射来几只冷箭,把两人的马惊得后退了几步。
只见马车上下来两个人,一黑一金,正是赵俨和康州子。
“我当是谁,原来是蒲公子。”康州子笑不及眼底,冷冷道。
有言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蒲问墨却似混过戏班子一般,一见到皇上和太傅,便瞬间转了一幅不禁风吹的窝囊样,跌跌撞撞地下了马,不住地磕着头:“皇上万福,太傅万福!”
夏子衿也跟着下了马,跪在他旁边,两人脸上都蒙着纱,但当她与赵俨对视的一瞬时,她看见了他眼中闪过的一丝诧异。
“蒲公子不在家里哄着夏娇娘,到这里来做什么?”
“禀大人,草民看书时习到京城地理地貌,想着多日未出门透气,胡乱选了方向,不想扰了皇上私巡,实在罪该万死!”
微风拂过,将他面纱托隐若现一般地掀了一角,赵俨眸光一闪,走上前,鞋尖与他矮下的鼻尖不过半寸:“不知蒲公子的脸,可好些了吗?”
说罢便上手去揭那面纱。
“皇上。”清冷的女声适时响起,“我家公子的脸如今还不能见风,还望皇上恕罪。”夏子衿深深叩首,躬身时腰间的蓝帕子若隐若现。
不是他的那块。
他忽然之间气极:“若我偏要揭呢!”
咻咻咻——
空中猝不及防地飞过一片箭雨,一众侍卫瞬间倒地,剩下的则急忙以身体将赵俨和康州子层层覆盖,蒲问墨则是第一时间将夏子衿护在身下躲进了马肚子下。
“敌袭!是敌袭!”
京城非两国交界之处,怎会突然发生敌袭!
夏子衿警铃大作,再看蒲问墨,亦是神色凝重,眉头拧成疙瘩。
难民岗在城郊,御林军则守在皇宫,短时内根本赶不过来,而敌袭又丝毫不容喘息,第二波箭雨随之倾泻而下。
天坑中哀嚎遍野,挡在外侍卫和马匹也被扎成了刺猬,难民岗的脏臭被血腥覆盖,顷刻间已成尸横遍野之态。
赵俨被一箭射穿了发冠,他捂着头,在侍卫的掩护下和康州子躲进了马车。
天坑中没死的人竟然爬起来抢夺宫人手中的簸箕,贪婪地舔舐着那些粉末,直至一箭穿心。
太痛了,夏子衿的眼中有热泪滚过,视线模糊间,她看到苍白的天空中有一双翅膀飞过,紧接着,那双翅膀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啼叫。
“是猎鹰!”
“是北大营的猎鹰!”
猎鹰分布在玉门关一代,多年来只有北大营回京时才能在中原大地上看见鹰的身影。
猎鹰在半空旋啼,敌袭的反方向,一排排箭雨以同样的势头回击,局面瞬间被击碎,而此同时,在一片马蹄声与喊声中,皇宫调来的御林军终于姗姗来迟。
马尸下的蒲问墨扶起怀里的夏子衿,此时周围的树林里此时却恰到好处地多了一匹健硕无主的孤马,两人跨上马,在无人反应的间隙迅速离开了。
赵俨只是受了一点惊吓,回宫修养一阵便无大碍,只是那天的一切发生得太过蹊跷突然,令他心中生出一种惶惶不安来。
“北大营,叛逃作乱,即日起全城搜查,务必,全部绞杀。”
他听着康州子拟着圣旨,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老师,你之前从未和我说过,难民岗是那副样子。”
康州子手一顿,看向他。
“那也明明是敌袭,北大营来护驾,你为何要这般……”
“老师,今年春,京城爆发疫病,死了很多人。”
他声音颤抖,二十多年他从未敢如此和康州子说话。
“皇上心疼了?”康州子说,“当年弑父的时候,你不是还很心安理得吗?”
“够了!”赵俨瞳孔皱缩,嘴唇因为刺激而不住地颤抖着,“对不起,老师。”
“俨儿,你要知道,你身边,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