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角声呜咽,天色猩红。
“援兵何在,援兵何在啊!”
刀疤脸的男人嘶吼着挥刀一斩,在空中划过一条血线,身前两个人影应声倒地,他呕出一口血,长枪深深扎进土里,脚下的尸体已摞成了小山堆。
通信兵扑跪在他身前涕泗横流,“将军啊,朝廷的人马根本就没有出城,他们暗自吃空了军饷,正愁没有替罪羊,咱们……咱们被他们给耍了!”
“你说什么!”
刀疤脸目眦尽裂,瞳孔剧烈颤抖着,终于,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撤……”
“将军,回撤,玉门关就守不住,那到时候……到时候……”
“回撤!我说回撤!!”
“是!”
牧野不忍回头,拖着一身血跨上一匹瘦骨嶙峋的战马,突然远处银光乍现,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穿了他的脖子——
“阿……野……”
“子衿?”
身体一抖,夏子衿惊惶地睁开眼,眼前多了一只手。
“别碰我!”她一骨碌坐起来,愣了须臾才反应过来身侧之人是蒲问墨。
“又梦魇了吗?”他也坐起来,“这次喊的又是谁的名字?”
“……我爹。”夏子衿起身跨过蒲问墨进了浴室。
雾气氤氲,夏子衿头靠在浴桶边上,一阵没来由的心烦。
她与牧野算不上一日夫妻百日恩,毕竟连面都没见过一眼,她感激牧野的赤诚,同情牧野的遭遇,可若无这段孽缘,她也不至于沦落到九死一生,对他,又何谈得上爱。
可为什么,一遇到蒲问墨,她就会没来由地想起他,做着那些光怪陆离的梦。
北大营,牧野,阿爹。
太乱了。
她滑进水中,沉浸在窒息而平静的水底,周遭的一切都不再清晰,她慢慢闭上眼。
阿爹仿佛又出现在书房里,忧心忡忡地对着一副军事图,直到发现蹑手蹑脚走进来的小子衿,才笑呵呵地把她抱在腿上。
“告诉阿爹,北大营在哪里?”
胖乎乎的小手指点在一处小旗子上。
“再告诉阿爹,陈国在哪?”
小子衿再一次准确地指了出来。
杨昌明露出欣慰的笑容,抱着她讲起了军事策略。
阿爹都说了什么?
记忆中的阿爹翻开书,手指画到陈国,又划到大梁,他说着内忧外患,说着内外勾结,最后话音停在一个人名处——恭王。
是了,恭王。
夏子衿蓦然睁开双眼,水面上腾起几个泡泡。
恭王是谁?
然而下瞬,她的双肩却突然被卡住,随即整个人被捞出水面。
“咳咳咳咳……”
“这么大个人了,洗个澡还能被淹死?”蒲问墨非礼勿视地偏过头,又气急败坏地拿来一条干巾,三下五除二地将人裹了起来。
他本是来送点熏香皂角,不料在门外喊了半天也无人应,于是探头看了一眼,差一点把他魂都吓飞。
“我连睡梦中喊的都是别人的名字,淹死了不是正合你意?”
“我犯不着跟岳丈吃醋。”
夏子衿无心与他拌嘴,话锋一转,正色道:“你可知恭王是何人?”
“恭王?恭王是先帝在位时的老臣,后通敌叛变被斩了首。”
这并不是夏子衿想要的答案,她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他可还有余党?”
“当年据说已经歼灭,但终究是百足之虫,如今北大营已毁,肯定又有一些人要蠢蠢欲动了。”
头痛欲裂,思绪如麻,夏子衿又想起施药时那些误食了她给蒲问墨熬的药的人,那药由蝎毒炼成,以毒攻毒才能消解玉阳花,若是被人误食了,只怕也是性命难保。
圣上多疑,使蝎毒之人又不多见,若是传到圣上和康州子耳朵里,只怕又要添许多麻烦。
来不及了。
“我们得回去一趟,把那些尸体找回来。”
话音刚落,夏子衿便匆匆披上衣服赶到马厩里去,被蒲问墨揪起床的霍如捏了把大腿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只得暗暗发誓以后一定得防着谁都不能扰了他家夫人睡觉,否则自己就得爬起来骑夜马。
城南的药锅还支着,周围乱七八糟地倒下了一批人,夏子衿左右落脚,仔细地甄别着中了她蝎毒的尸体。
嗖——
一支冷箭定在她脚边。
“何人在此?”
闻声的蒲问墨赶紧趁机和霍如隐在旁边一棵树后,剑柄已成出鞘之势。
虽是心中毫无波澜,但夏子衿还是从善如流地做了个惊讶又害怕的神色,“谁……谁啊,你出来!”
迎面走来一个模样清俊的男子,身着淡金色长袍,头戴黑色帽冠,腰间落着一块阳绿翡翠玉佩,见面前是个羸弱女子,便向后抬了抬手。
“你、你是谁?”夏子衿后退几步,眼神中露着些许胆怯。
“你又是谁,半夜不睡跑到这里来看尸体?”
“我……我……”夏子衿眸间染上薄薄一层水光,琥珀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映得晶亮,“我是来寻我夫君的,她去了前线,本是说今晚归家,可他未曾归。”
青年眉头微蹙:“那他可在此处?”
闻言夏子衿低下头,目光定在一个口吐黑血的人身上,低咽了几声。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个模样丑陋,体态臃肿,青斑遍布的男人,而夏子衿虽亦粗布短衣,可模样却清雅绝伦,纵使宫里的妃子也难见这般超凡脱俗的姿色,于是难以置信地指着那人问道:“这是你夫君?”
“是。”
“你为何要嫁一个这样的人?”
“我阿爹早亡,只得随阿娘改嫁,继父家也容不下我。后来他们给我嫡姐寻了亲事,但是我嫡姐也嫌他模样太丑,继父爱女心切,便让我替嫡姐嫁了,夫君随军一年,我本想着他此番回来,能和他一道吃个团圆饭,可谁知……”讲到这里,她已忍不住哽咽。
“京城中如今已经请不起大夫,我此番前来,只是想将他的尸骨拿回去安葬,日后念及起来,也好有个哭坟的地方。”
“可是这……”青年顿时语塞,双拳紧攥,有些左右为难。
半晌,他像是和什么妥协了一般,重重地叹了口气,自怀中摸出一块丝帕递至她手中,而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上了停在不远处的一架马车。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大监见赵俨脸色不大好,帘子一掀,只见不远处立着一个女子,“可是心情不好?”
“罢了。”赵俨眉头紧蹙,“今夜我出宫查案之事,不许告诉太傅,回去就说城南尽是些被安神散迷晕之徒,没什么异常。”
他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夏子衿还立在原地,目送着他马车的方向,柔美的月光笼罩在她雪白的衣袂上,如悬崖峭壁之上一株遗世独立的兰草。
车辙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在漆黑的夜色中,夏子衿长舒一口气,迅速将中毒之人清点好,又加派了人手尽数处理掉,忙完了这些,人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索性拿出赵俨给她的那块手帕拭起汗来。
只是还没来得及擦,手帕便被一柄扇子挑了起来,她一抬眸,对上了蒲问墨不太好看的脸色。
未及她说什么,那帕子便凌于半空,被他乱剑斩成了碎片。
“公子犯不着跟皇上吃醋吧?”
“这帕子,往后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夏子衿轻笑,回身上马,只听身后响起一个闷闷的声音:“你方才那段故事,讲的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