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不断的星期天下午,天气闷热潮湿。店外的人行色匆匆,雨模糊了人的脸庞,伴着晕开了的红黄蓝绿的灯光打在脸上,光怪陆离。
店里的空调打得很足,但是气氛烘托得很妙,使得缅因猫昏昏欲睡。他的尾巴慢慢晃动,扫到男生的手背上时又把他的思绪从雨中拉回。
俞渐行半垂着眼,把手里的工具放到桌上,起身拿起杯子和速溶咖啡。昨天超市做活动,买二送一,为了他的作品,俞渐行很干脆地买了。第一,超市做活动;第二,穷。
接水声在安静的店里响起,咕噜噜,雨声噼啪噼啪,不知道谁更快一点。当水快要满了时,门口的铃声响起。
俞渐行抬眸,一位高大的男人推门而入。男人的黑色风衣上沾上了雨珠,圆润的珠子悄无声息地滑到地板上,在深色的布料上印染了一块圆斑。来人侧身将雨伞微微甩了甩,放入门口的雨伞桶里,微长的头发挡住了男人的大半张脸,俞渐行只看到从发丝里露出的黑色鳄鱼形状的耳饰和他没有弧度的薄唇。唇色偏淡,不干裂。
唇形锋利,气度不凡,面相该是很好的。俞渐行下意识想。
没过一秒,他便和男人的眼睛对上。冷血动物的竖瞳,在昏暗的雨天里倒是别有风味——杀人犯或者上位者的无形警示。
男人挑起嘴角,声线偏低,但是嗓音偏亮,给人无端轻佻又危险的感觉。
“下午好。”男人的视线移到缅因猫身上,再次开口:“平山,想请你出师可真不容易。”
他走到收银处,右手支起,撑着右脸笑着看向闭着眼的猫。
杯子里冒着热气,但是俞渐行感到后知后觉的冷意。他用杯子稍微捂了下手,眼观鼻鼻观心。他重新回到隐蔽的桌子前,戴上一个特殊的单片眼镜——眼镜的厚度有五厘米,镜面呈黑色,可转动,上面标着紧密的刻度。他拿起桌上的假头,专心制作人偶的睫毛。
缅因猫打了个哈欠,清冷的声音传出:“工作都排到明年了,你知道现在几月吗?”
男人依旧笑着。“今天可是愚人节。不过你知道的,我不说谎话。”
平山不置可否,“没有时间,况且你的谎话有一大堆人趋之若鹜,可没有我相信的份。”
他从桌子上跳下来,一边走一边说:“价格?地点?”
“五千万,意大利。”数字随便地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又随便地被平山忽视。
“没时间,懒得动。渐行,这个单子交给你。”
俞渐行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猫,心里叹了口气。
男人的打量光明正大,“我是受人所托,玩脱了你我都要倒霉。”
平山讽刺:“是我被狗追的倒霉,还是你被按进泥里的倒霉?”
男人低笑两声,望向窗外。雨越下越大,音乐会持续高潮,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鸣笛声接连起伏,呼喊声隐约混入其中。
“至少不会是刚刚那样的倒霉。”
俞渐行在此时插嘴:“老师,我手里的还没做完。”
平山跳到坐垫上,拆台:“五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有15%在走神,效率低下。你把他带去吧,莫里的人偶就是他做的,做不好就别让他回来,丢脸。”后面几句话是对男人说的。
男人继续看着外面,完全不给当事人说话的机会。“晚上七点的飞机,收拾一下。”光影轮转,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活脱脱的一个电影场景。男人看向他,眼中的冷淡不加掩饰,倒是嘴角微挑,一个绅士又诡谲的样子——那明晃晃的警告都蹦到俞渐行脸上了。
俞渐行花了十几分钟收拾了东西,拿上自己房间里的伞,到一楼时不见了男人的身影。
平山:“没完成的工作让柳岸做,没事别理南清殇,在外头控制一下自己的病。”他草草嘱咐了自己的徒弟,有多不尽责就多不尽责。
俞渐行应下,然后撑开伞,步入雨中。一辆黑色迈巴赫恰巧驶到他面前,司机下车为他放好行李,拉开后座的门。
男人翘着腿靠在座位上,此时没有了在店里时的悠然随意,尽显肆意与锐利。
俞渐行坐到他旁边,闻着阵阵酒香,一路上只听到车子外的响声。
青年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上,但还是分出了一点注意力放在身旁的男人上。俞渐行敛眸,摩挲着指尖——这个男人很符合他心目中最后一个作品的形象要求。但是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一方面是他不想直面男人强大诡谲的气场,另一方面是一直占据在心里的消极无所谓的情绪压制了他对作品的追求。因为不知道之后的几年或十几年内什么时候会死,半成品的存在让他心生反感和焦躁。
所以他只是想观察心仪的模版,而不打算动手制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汽车来到虹山机场口。雨渐渐小了下来,没有再像先前一样恼人,于是俞渐行没有打伞就下车了。丝丝凉意包裹在闷热的身体上,他感觉不上不下,男人也没有打伞,他戴上了墨镜,大步向前走。
一路上俞渐行接受到了别样的注目礼,当然人们的视线都是投放在男人身上,惊讶、欢喜、好奇、狂热。俞渐行冷着脸,借此缓解不适感。
南清殇很出名。青年看着男人高大的背影,但是自己丝毫不知道对方。
一个行为和语气上毫不掩饰地展现强硬,持续释放压力又在冷场的尾调里开玩笑搬表达歉意的“绅士”,俞渐行毫不怀疑男人把他带到意大利之后就对自己不管不顾了,即使自己是他友人的徒弟。
他们走了特殊通道,没一会就坐上了头等舱。
等待起飞的时间里,俞渐行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此时一句话映入眼帘:最宝贵的东西就是得不到的东西,人是制造痛苦的工匠。
这让他微微出神。
俞渐行三岁时双亲遭遇雪崩离世,十三岁那年确诊“黑色自然”这种精神疾病——患者占据人类总数的11%,病发时间不定,虽然没有传染性,但是致死率很高。没有人能从自然灾难主导的画面里完整地存活。患者会感觉自己在一个特定的空间内,由自主意识,但是灵活度不高,即使有意想要抽离,也会被突发的自然或者非自然的景观剿灭。
患者可以清晰地感知死亡过程,痛感窒息感绵长,大多数患者会经历2~无穷个景观绞杀,可以说是接连不断。在大约10分钟之后,患者的意识回归,负面影响接踵而至。呕吐、眩晕、发狂、意识游离等,病发年限在5~15年,死亡之时患者的身上会出现相应的景观特色具象化,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简直就是纯纯等死。
而俞渐行不止患有“黑色自然”,他还没有“强化基因”。当今大部分人类从出生开始自身的含人量保持在15%~33%之间,余下的基因可以是任何东西的——动物、植物、微生物、元素等等,这样的人有75%的概率不会患有“黑色自然”,没有“强化基因”的人很大概率会患病,且天生残疾。
虽说政府为此类人提供不同品质的义肢,但是俞渐行穷得要命,所以他选择了最低品质的义肢,只要从外表上看,就能从那金属手臂看出他的残疾。
要说俞渐行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生命和健康的身体。现在看到这句话,他认同前半句,但是后半句对他来说感触不大。
自认高级的人对他的怜悯鄙视在他眼中就像雾气,他可以全然忽视,只有自然可以给他但来痛苦。所以由内产生的痛苦是自然引发的,由外制造的痛苦则可以轻易被身体表层忽视或者吸收,人类不只是制造痛苦的工匠,还是自我毁灭的先导。
俞渐行把视线聚焦回书上,但是下一秒,熟悉的意识抖动感突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