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终于见晴,但也清冷。清冷就是,看起来阳光和煦微风不燥,实则严寒刺骨凄凛料峭。坐在屋子里和出去走一圈,体验感可谓是“两极分化”。
阳光透过窗帘的边缘洒在床头,白羽眯着眼,无力地扯了一把窗帘,“哗”一声,阳光被拦腰截断,屋里又浸入黑暗。
“起了吗?”老李站在门外轻声问,“今天天气不错,你陪爸出去溜达溜达。”
白羽不耐烦地拉开被角,昨晚的休息形同虚设,半梦半醒翻来覆去,现在头沉得像灌了铅,难受极了。“我不想去。”
“可是,这么好的天……”门外沉默了一会儿。
“活动的时候,时间总会过得快一些,这么躺着等日子,就不好过。”老李咳嗽了两声,紧接着清了清嗓子。
白羽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呆了一会儿,拿过衣服。她想要日子过得快一些。
上午的阳光真是刺眼,白羽裹着厚厚的围巾,鸭舌帽压得很低,跟在老李身后默默地走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讨厌阳光,就像阴生植物一样,对于习惯于在黑暗中挣扎的生命来说,那一缕缕强烈的光束就像嘲讽。
老李一路絮絮叨叨,她什么都没听见,除了最后一句:最近不舒服,先去拿点药。
他们停在了一个铁栅栏门前,大门两侧有两排银杏树,黄叶子落了一地,生了锈的铁艺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深秋的景色一派祥和,一块刷着白漆的木板上写着:济心门诊。
“这是你吴华阿姨的诊所,你小时候咱们巷子里的邻居。还记得她吗?”
吴华,当然记得,就是那个当初非要死皮赖脸地嫁给老李的寡妇嘛!白羽心里冷笑一声:“记得,怎么了。”
“没怎么,我去拿点药,人家要跟你打招呼你也聊聊。”
“你们一直有联系吗。”
“去年才知道她在这开了个诊所,就见过那一次面。”老李低着头把栅栏门又开大了一点,“慢着点”。
进门,落座。白羽手插在兜里,歪着头打量着这个小诊所:门上贴着一块名牌,上面写着“诊疗室”;办公桌上最醒目的位置摆着一张全家福,白羽依稀能辨认出那位吴华阿姨,上了年纪的她满脸笑容的抱着一个婴儿,旁边应该就是她老伴了,后面的年轻男女要么儿子儿媳要么闺女女婿,无所谓了,爱谁谁。
窗外的风景还不错,阳光,落叶,蓝天,白云,刚好可以歇歇,白羽想。
刚闭上眼,就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像一阵微风。紧接着,伴着一声洪亮的问候,门口出现了一张混合着皱纹和阅历的中老年女人的脸,“好久不见!”
看到那张脸,白羽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了二十一年前,那年,她只有六岁。
这一天,六岁的她,正蹲在一堆石子旁,一条小胳膊抱着双腿,另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划拉着石子,心像一只小兔子砰砰地跳。父母又吵架了,他们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为了一点小事就能吵得天翻地覆,有时甚至大打出手,对此幼小的她也已经习惯了。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跑出去,一个人跑到巷子尽头,蹲下来摆弄路边的石子和野花,尝试躲避那些刺耳的争吵和摔打声。
她摘下一朵蒲公英,摩挲着,幻想着自己变成蒲公英上的小伞,这样就可以被风吹走了,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小羽呀,你爸妈又吵架啦?”一个身影压了过来,阻断了阳光,是隔壁邻居,一个讨厌的坏女人。起初,每当父母争吵,她还会哭着找邻居们拉架,但自从一个叔叔的鼻子在拉架中被打破以后,大家渐渐也没人管了,后来她就自己跑出去,小心翼翼地听见没声音后再悄悄地回家。而这个坏女人,每次都逗她。“你怎么还在这玩泥巴,不快回去拉架。”坏女人笑嘻嘻地追问,一点儿也看不出对这件事有多在乎,反倒带着一种愉快的调侃。对于坏女人的追问,她不吭声,使劲把小脚丫往回缩,试图摆脱那种让自己难受的折磨。
可是那一天,直到很晚,家里的争吵声依然时隐时现。漆黑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幼小的她有点怕也有点冷,就鼓起勇气聂聂啜啜回到家,想找点吃的。
那一晚,父母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父亲丢下一句“离婚”后夺门而出。母亲痛哭,一边哭一边一瓶接一瓶的喝酒。白羽低着头站在床头,小手不停地搓弄着衣角。半夜,她被一阵微弱的呻吟声惊醒,打开灯一看,母亲已经跪倒在地上,身体痛苦地扭成一团。白羽吓坏了,她喊父亲,父亲还没回来。她试图去扶母亲,根本扶不动。她尖叫着跑出院子,扑到邻居的门前,小手惊慌失措地拍打着大门,语无伦次地哭喊:“开门啊!救救我妈妈,求求你,求求你······”四下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回应。白羽哭喊着再次跑回家,试图将母亲背在肩上,背到医院,她幼小的身体扛着母亲,用力抓住那双手放在胸前,哇哇哭叫着一步又一步向前拖,跌倒了爬起来,拖几步再跌倒,直至将母亲拖到院子里,年幼的她才发现,母亲已经停止了呼吸。
很长一段时间里,白羽都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母亲。她一开始只是哭,整日整夜地哭,责怪自己为什么那么小那么无力,没能把母亲送到医院;后来她开始恨,恨邻居太恶毒,见死不救;更恨父亲无情无义,不管不顾,如果他当晚没有离家出走,就不会有后续的一切······她哭不尽,也恨不完,从那以后,一颗幼小的心里,早早埋下了苦和恨的种子。
一个小镇,什么消息都传得很快,且大部分会传得不堪入耳。众口铄金,唾沫星子淹死人,为了以后的日子,老李辞掉了学校教师的岗位,提上行李,拉着白羽,来到了北京投奔亲戚。
那段岁月,漫长而又模糊,仿佛是大脑自动过滤掉了痛苦的记忆,保护神经不至于严重受损。白羽后来哭得麻木了,就不再哭了,她只是早早明白:自己是一个没有妈的孩子了。
记不清过了多久,经人介绍,老李认识了一个女人。白羽记忆里有限的清晰片段之一,是介绍人拍着父亲的肩膀说,“人已经走了,该过去的都过去吧,咱活人还得向前看不是?我这个侄女也是命苦,年纪轻轻就亡了夫,正好人也在北京,要不以后你俩就搭个伙一块儿过吧。”
介绍人口中的侄女儿叫吴华,在医院当护士。白羽不记得老李当时有没有跟她见过面,这个吴华就恬不知耻得搬到大杂院里来了,挨着这对父女的屋子,在对面住了下来。
白羽起初对这一切无动于衷,直到有天隔壁家的大婶多嘴,夸了一句“小吴啊,你真是个好人啊,把李老师照顾得这叫个周到,白羽摊上你这么个后妈也真是小丫头的福气呀!”
后妈?白羽当时脑袋嗡的一声,她害怕,害怕极了,奶奶小时候给她讲的故事里,后妈会把棉花换成苇絮,姥姥当时哭着要把她留下原因是“将来有后妈就有后爸”,后妈,后妈简直就是世界上最恶毒的人!从此以后,哭闹就成了家常便饭,她把对于父亲所有的仇恨和愤怒都转移到了这个叫吴华的女人身上,她恨透了这个人,即使这个人什么都没做。
最终,这段情缘无疾而终。白羽慢慢长大,这件事也渐渐忘了,从那之后,老李一直一个人。
“白羽,想什么呐?”一声问候打断了白羽的回忆,吴华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白羽出神地看着她,步态轻盈,温文尔雅,一点也不符合印象中青面獠牙的后妈形象。还没等缓过神儿,一双张开的臂膀携着一个大大的拥抱扑面而来,根本来不及抗拒。
“小名儿叫翎儿,阿姨没记错吧。”吴华手扶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着,半晌轻拍了一下,“长大了。”这充满了温情的开场让白羽有些猝不及防,毕竟这跟她想象的太不一样。她本来应该带着鄙夷和不屑地神情,轻而易举地无视掉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然而刚刚突如而来的热情和淡定气场,竟将她所有的优越感瞬息淹没,化为乌有。
“坐坐,别拘着。”吴华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用一种母亲跟女儿的口吻说到:“一晃二十几年啊,真是太快了,咱娘儿俩得好好聊聊!”
白羽生硬地坐下,眼神游离,不经意扫过门牌上“诊疗室”几个字,一股无名火被瞬间点燃。虽然面前这位吴华阿姨没穿白大褂,不过明摆着嘛,一张桌子划分开两把椅子,地位一上一下,层次一高一低,这不就是一场医患咨询吗,什么意思,我有病?一股挑战感油然而生,一种壮烈又鄙夷的神情爬上了白羽的脸庞。
“怎么样,这些年你们过得好吗?”
“挺好,都活着呢。”
吴华一怔,把水杯放在白羽面前,调整了一下语调:“我听你爸说,你最近有点不愉快?”
“愉快啊,挺愉快的。”
“工作还是感情上,我们都可以聊……”
“一切愉快,没什么可聊。”
吴华低下头,身体缓缓离开椅子向前微倾,抬起头注视着白羽说:“如果真的一切如你说,你爸也不至于来找我。翎儿,这么多年,不管你是怎么看我的,在我眼里你始终是个孩子,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坎,阿姨只希望能帮上忙。”
“您还是叫我白羽吧!翎儿这个名从小到大只有我爸叫,我已经习惯了,您乍一叫,还真别扭。毕竟您不是我爸,”顿了一下,“也不是我妈。”
外面刚刚晴朗无比的天突然阴郁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我要是我爸,就不会来找你,毕竟你现在家庭美满生活幸福的,有足够资本居高临下嘲笑我们。”白羽冷笑道。
“我为什么要嘲笑你们?”吴华皱着眉,好奇又好笑地看着她。
这种若无其事的表情和姿态着实刺激到了白羽,一种莫名的愤怒和屈辱感使她像一只刺猬一样竖起了所有的尖刺,仇视着敌人。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呀。一个想当初没人要的寡妇,终于嫁出去结婚生子了,如今看着我们还是父女孤零零,你心里痛快呗,解恨呗!” 刺一根根张开,变成尖锐的话语,箭一样发射了出来。
“白羽,你太过分了!”吴华阿姨提高了嗓门。
“过分啊?你不想听啊?我只不过是说出真相啊,想当年是不是你上赶着搬到我家对面,是不是你倒贴着忙前忙后,我爸正眼瞧过你吗?满大院子人都笑话你知道吗,哎我一直发自内心想问,你脸皮怎么那么厚啊?” 尖锐的刺只有扎进被攻击者的肉里、心里、骨头里,疼得脸痉挛嘴打颤,她才会有成就感。
“够了!”吴华终于忍无可忍,“你说的没错,我不是你妈,我也没资格教育你,要不是你爸来求我帮忙,我今天也没必要听你这些难听的话。”
哼,白羽再次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冷笑:“我们家的家事,不劳烦您管,您算哪位。”
“我算哪位?我算一个帮你认清真相的人。你的家事,是指哪件,你妈的去世?”
白羽内心烈火烧到极点,愤怒顺着血液注入每一个细胞,刺激每一个毛孔都张开,每一根毛细血管都炸裂,整个人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准备撕裂面前的一切,她眼睛通红,仿佛汇集了所有仇恨,随时随地射杀和她对视的任何人。
吴华就在这样的目光下,坦然地坐了下去。“是我姑姑把你爸介绍给我的,她在你们老家算是个远房亲戚。我听她说,你妈妈的确是个漂亮女人,从小在当军官的爷爷家长大,心气高,也要强,后来因为户口问题不得不迁回家,嫁给了你爸。你爸当时是个小学教师,你妈妈呢,心高气傲不甘心,总希望你爸能多走动关系,往上发展。可你爸爸偏偏不是有野心的人,他除了教书,就是埋头爱好,吹吹笛子,听听戏,下下棋。”
白羽血红的双眼开始颤抖,心刺痛得难受。
“两个人追求不一样,本来无可厚非,可怕就怕在这两个人是屋檐下的两口子。你妈妈为了表达不满,落户口的时候坚持让你随她姓,说姓李的话怕你爸养不起,你爸也生气,反而越来越消极。日子这么一天天拧巴下去,恶性循环,没完没了。后来,你妈妈就开始酗酒,以酒解愁,她心气高啊,大概是觉得在那样的环境里委屈,她想过得争气一点,可是你爸给不了。”吴华叹了口气。
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有东西在重重地敲击白羽的心脏。
“那天晚上,你父母吵得很凶,你妈妈摔了你爸的笛子,砸了他的收音机,撕了他所有的画,你爸被逼急了,离家出走,你妈应该更不好受,喝了很多酒,半夜诱发了急性心脏病······接下来,你应该都记得。”
一直以来包裹在心上的硬壳片片瓦解,鲜红的心脏赤裸裸的显露出来,任过去和现在的痛楚像风卷着沙子一样来回摩挲。有时候,令人疼痛难忍的并不是真相,而是众人对于真相的误解。
“你懂什么!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评判我家里发生的一切!”几乎可以用嚎叫去形容,白羽扯着嗓子嚷,“我妈受了多少委屈,有多疼孩子,你知道吗?她想过好一点的日子,有错吗?她为了过上好日子自己又付出了多少,你看到了?你一个外人,光凭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三言两语,就不咸不淡地把她说成一个贪财好利的人,亏你也是个女人!”白羽开始嚎啕大哭,疼得喘不过气。“他们吵架,是因为李委生自己没本事还要求她顺从;她让我随她姓,是准备好了离婚但李委生不同意。一切都是因为李委生,是李委生要了她的命!”
“孩子啊,阿姨知道你难受,这么多年苦了你了,苦了你了······”吴华心疼地一把抱过白羽,“如果刚才的话有冒犯到你,阿姨给你道歉,我的确不清楚你们家当时的状况,说出的话也有失偏颇。我是这样,别人是这样,作为当局者的你,可能也是这样。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事实也许不完全是你坚信的那样,我们一直说死者为大,可死者生前,就始终都是对的吗?”吴华替白羽抹掉眼泪,“毕竟你那时候还太小,心里一直装着恨,会让你看什么都是错的。阿姨希望你真的能放下,放下心里的苦,放下对你爸爸的恨,放自己一条生路,行吗孩子?”
阳光再次穿过云层,洒在窗子上,照进屋子里,一缕缕一束束光线在白羽面前穿过,片刻停留,最后落在地板上。
白羽蹲坐在地上,蜷缩着抱着双腿,就像小时候那样。她慢慢抬起头,看着衣柜镜子里的自己,红肿的双眼,疲惫的脸,就像桌上那一株枯萎凋零的花,没有一丝生机,半晌,她缓缓低语一句:“行尸走肉。”
这一切都被一直站在窗外的老李看在眼里,他手伏在窗上,眉头紧皱地看着抱着双腿哭得抖成一团的白羽,浑浊的眼睛老泪纵横。一直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女儿,心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苦啊?他脸部肌肉颤抖着,焦急中既心疼又困惑。
送别的时候,吴华语重心长地对老李嘱咐:“虽说你把孩子养大了,但看来一直你都不懂她,她也不懂自己。这孩子,心思细,敏感,也要强,好多事情不懂得怎么处理,就憋在心里。最近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她没法面对的事,再加上长久以来的压抑,一时间就承受不住了。”她又加重了一下语气:“老李,我只能帮到这了,接下来该怎么沟通,就只能靠你这个当爸的了。”
“我知道,我知道。”老李擦了擦眼角,连连点头。
“对了”吴华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的病,她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