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水的足迹没有消逝,荷叶随着风儿摇曳,滑落了颗颗雨珠。
暮云将青萍送走后,贴身携带的信件交给了晏却离。看着似乎有些闷闷不乐,眉毛都要黏在一处了。
晏却离用手将信件缓缓拆开,粗略扫了几眼。还是客套话,没什么新奇的。便让暮云随他一同进了书房即刻回信。
暮云皱着眉,把墨宝刮得呲啦响。
晏却离听见声音,抬眼看了看暮云。
一时无语凝噎,很想问他一句“以前不都是这样吗?现在真的至于吗?”
青萍是晏却离手底下医师队伍中的一员,这些年来一直被晏却离派到外地行医,顺便为他了解各地民生。
时常几个月甚至半年才回来一遭。从前也没看暮云如此闷闷不乐。
但最终没问出口。
晏却离心想,毕竟有情人总是想在一处的。
待晏却离提笔回完信,便让慕云将信送进宫了。
晏却离见这天似是无雨,时辰又才到午时,便叫人背了车马,准备用到集市上逛留逛。
马车内,晏却离着白色衣袍,面若冠玉,面容是说不出的柔和俊秀,因久居府中肤色也比平常人白皙不少。晏却离一手持扇把玩,腕系着的一串黑绳甚是显眼。
不知看到了何物,眸子一亮。
“停车。”
那是一扇屏风,屏风上绣的是一片竹林,有星星点点的野菊,还有一只景旁观花的八哥。
市面上这种样式的屏风很多,可不知为什么这扇屏风给了他一种别样的感觉。
似是似曾相识。
“这屏风可是拿来卖的?”晏却离问屏风旁的小喽。
小喽见来人气质不凡,赶紧问了声好。说道“回公子的话,这物的确是拿来卖的。但您来的晚啦。这屏风早已被别家买去了。”小喽似是有些为难“要不您再看看店里其它样式的,或许有您中意的幸许还比这更好呢,这件才是中等物件。我们翡翠阁还有许多上等物件呢!”
晏却离却道“不必了”又看着小喽,似是对这屏风情有独钟“能否烦请您去给买主递个口信,就说在下愿出三倍的价格买下且会多付给翡翠阁原价两成的银子,如何?”
本以为小喽会欢天喜地的去帮他递个信,毕竟这屏风也不算上品。
可小喽却不惊不喜道“您还是看看别的物件吧。”
晏却离不禁疑惑,竟然连洽谈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侍卫着装的人将小喽唤了过去。
晏却离也只好作罢,转身准备上马车。
没料想到刚才上马车,小喽却又跑来火急火燎的叫道“公子!公子!大人让您过去和他洽谈呢,您不想要屏风啦?公子!”
晏却离身形一滞。
大人?原来是朝廷的人,难怪了。
又转身下了马车“此话当真?”
“哎哟!当真当真,您快跟我来吧,大人在顶楼等您呢!”小喽忙道。
翡翠楼没有辜负它的名号。
楼内的空气似乎都透露着奢侈,四处都是拿来买卖的珍品。
这楼共有五层,在三层及以上只有皇亲贵族才能进入,那位大人竟在顶楼。
身份不简单,不只是权贵大臣了。
到达三楼后,屋内的设施愈发奢侈。
小喽停下脚步,晏却离随之停下“怎么了?”
小喽微笑“现在不由我给您指路啦”又向一边指了指一个紫衣女子“现在由嫣红姑娘来领您去见大人。”
晏却离想,嫣红?那应还有一个姹紫。
紫衣款款走来,晏却离回神。
紫衣女子的面容被面纱罩住了,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但也足够窥得一抹艳丽之色。
她款款行礼“公子请跟我来吧。”
晏却离点头,手持折扇,在紫衣女子的身后慢慢走着,似是漫不经心“原来,像我这般不知名的人,也能进入到这么高的楼层……”
紫衣女子步子丝毫未顿“只要大人愿意,平民百姓也是进得来的”又笑了一声“更何况您不是晏大人的独子吗?有何进不得的。”
晏却离心中一紧。
备马车时特意吩咐了不用有晏府字样的马车。随从也只带了平时暮云身旁三个最机灵身手最敏捷的。穿的也是寻常便服,应是不会被人认出。
短短几分钟,已把晏却离的底细摸了个七八,在翡翠楼也有如此高的地位,不简单。
可晏却离只是一个单纯看上一扇不起眼屏风的买家,有什么需要去探查的?
“那位大人”等的就是他?
就那么有把握晏却离会看上那屏风吗?
又或是说,那位大人认识晏却离。
可晏却离在这五年间很少露面,就算外出也只是和长京那些顽固子弟一道,那群口无遮拦的,可以帮他打探各府的消息。
若是与晏家交好的青、海两家的那两位大人,应是不会以这样的方式。
冲着他来的!
晏却离默默捏紧了折扇,依旧不声不响的跟着紫衣女子走着。
晏却离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这屏风我也不是非常喜爱。”
那句在下先告辞了还未说出口。
紫衣女子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大人这张脸只要见上一面,第二面就不会认错,认出大人着实容易。”又笑“而且大人应是走不掉的,翡翠阁里都是大人的人,公子若是想让人抬着走,那也可以……”
晏却离无言,只得跟着继续走。
且先看看这位大人要做什么,随机应变。
晏却离并不是没有自保的能力,况且折扇中还有暗器。
又走了一会儿,就快到顶楼了。
那名紫衣女子却突然顿下脚步,笑着回首。笑眯眯的眼睛像极了狐狸“公子啊,见我们大人不能携带利器的……”
晏却离静静的看着她“知道。”
女子笑容不变,依旧妩媚极了“那么您的折扇……”
话未说完,却被一道低沉男声打断“柳嫣红,大人说放他进来。”
柳嫣红的笑容似是顿了一刹,又恢复如初“既然如此,公子请过去吧。”
晏却离顺着声音向楼梯上看,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正看着他,和他对视了几秒后,转头走了。
晏却离袖中捏紧扇子的手并没有因此放松,方才若是没有那个打岔的男人。
折扇中的利刃便会直取柳嫣红的脖颈。
柳嫣红依旧走在前头。
晏却离跟着她上了顶楼。
顶楼与下面的楼层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下面的楼层让人感觉到的都是奢华,而这里却是静谧庄重。
晏却离闻到了一股暖香味,很熟悉的味道,似是先前府里也燃过。
不过记不清了。
柳嫣红将他带到屏风前,行礼道“大人,人带来了。”
屏风背后坐着一位男人,应就是那位大人了。
那男人微微点头,随后道“那你便退下吧。”
柳嫣红退去了楼下,先前的那位侍卫跟着她也下去了。
透过屏风能隐隐看到那男人的轮廓,男人散着发,有些散漫的坐着,似是只穿了里衣,曲起的腿很长,是很高的身量。
如若站起身,屏风应是遮不住他的脸。
屏风未能完全掩住男人面前的长桌,露出了一截,晏却离看见了正燃着的熏香。
晏却离偷偷观察完四周,又移开眼隔着屏风看着男人,发现男人似是在盯着他。
晏却离温润的微笑“大人,您找我不是为屏风的事吧?”
男人没有答话,只是盯着他。
晏却离又缓缓开口“我对您有什么用处?您把我带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事?”
又过了半晌,男人才缓缓道“是我找你?难道不应是你来寻我么?”
的确是晏却离看上了那屏风,来寻那所谓的买主。
可是……
晏却离道“您将我的底线扒的干干净净,难道说不是在等我吗?”
而且,柳嫣红能觉察出晏却离的扇子不对劲,应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柳嫣红的警告告诉了晏却离,这位大人只并不害怕也不在意,被晏却离知道他在等他。
男人笑了。
晏却离面色不改“这位大人,您若有事,还请尽快。五年期满,进宫要置办好些东西。”
五年期满,多少人在盯着晏却离。入朝是皇帝钦点的,如果这位大人现在动他,那便是在抗旨,是目无天子龙威。
晏却离在提醒男人。
屏风后,男人一双长眼弯着,给自己倒了盏茶。
变聪明了,不对,一直都很聪明。
男人咽下一口茶,道“屏风按原价多两成卖你,不用给翡翠阁银子。”
这是,要让他走了的意思?
晏却离没有周旋“好,那就多谢大人了。”晏却离刚想告辞,又把话咽了下去“您不打算告诉我您的身份吗?或许以后在朝中还能打个照应。”
男人没有接话,而是说“不想走?那就去你身旁的桌上给自己沏杯茶。”
晏却离恍若未闻“您是谁?”
男人仍弄着那杯盏。
晏却离微笑“若大人不愿言说,那晏某便自行来看了。反正今后在朝廷也是要见面的,不是么?”
男人道“那若是,你过来了我便会杀了你呢?”
“晏某有自保的能力。”
“就凭那扇子?”男人嗤笑。
“您可以试试看。”
男人叹了口气“其实我丑如夜叉,实在不便见人。”语气中竟带着几分逗趣的意味。
“那大人如何入得朝?您低看自己了。”晏却离走到了屏风一侧。
只要再走两三步,就能窥到屏风后的全貌。
晏却离开口“我就当大人您同意了,不算我晏某无理。”
男人还是散漫的坐着,没有半分要动的迹象“随你。”
晏却离挪动步子。
一个对视,他见得男人了的全貌。
似是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脚挪不动半分,脑中更是一片虚无。
晏却离的眼模糊了,头也晕,竟重心不稳撑到了一旁的桌上,低头扶额。
那位大人原本散漫的坐着,只有头偏转过来。
可现在却即刻起身来扶了晏却离。似是一开始,想用屏风遮面的不是他。
晏却离预想的没错,男人的确很高。
比五年前高很多。
过来扶他的时候,好像有一片阴影罩了过来。
晏却离咬牙“唔,您似乎……很像我的一位旧相识啊……”
男人掺着他的手感受到晏却离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男人有些愣怔,薄唇微启,刚吐出个“我”字。
晏却离却蓦然抬起通红的脸,通红的眼眶被一丝水雾覆着。
似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了“余!渊!时!你!还!知!道!要!回!来!!?”
话音刚落又低下了头,似是不愿让余渊时见他这幅样子。
晏却离几乎在吼,可颤抖的尾音出卖了他的哭腔,那张绝美的脸,再加上不住抖动的身体,更显得可怜巴巴了。
可恶,本来想的是,再次见他一定要生气的骂他个狗血淋头,让余渊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离开他是多么不明智的选择……
没成想成了这样。
空气静止,男人呼吸一滞“对不起。”
似是确定晏却离已经稳住身形,男人掺着晏却离的手缓缓放开。
相比五年前,余渊时变了许多,容貌硬挺了些许,声音变了,身量更高了,比晏却离高了大半个头,身体也更强壮,但强壮的不夸张,现在余渊时只穿了里衣,所以能窥见他紧实的肌肉。
晏却离没有认出来他,唯一觉得熟悉的只有那暖香的味道。
如果余渊时没有等他,那是不是一辈子也不让晏却离找到他……晏却离感到呼吸困难。
余渊时你好能耐。
两人一个扶着桌,一个站着,就这样默了许久,在这期间,余渊时的眼没离开过晏却离。
晏却离看起来和五年前相比差距不是很大,白皙了不少,还是俊秀极了,甚至可以说是漂亮,也长高了一些,身形单薄。
余渊时想,得多吃点东西。
稍稍平复心情后,晏却离选择用一个自以为冰冷的眼神抬头,没料想眼神太冰冷把腿冰麻了。
朝着余渊时又是一个踉跄。
尴尬了……
好在晏却离自己站稳了。
见状,余渊时顿在空中的手收了回去。
声音放轻了不少“小心些。”
晏却离抬头瞪了他一眼,自以为气势汹汹。
可事实上,晏却离眼眶里和面颊上的薄红还未消去,更像是受了委屈了……
余渊时面上一顿,小祖宗,真的要命了。
晏却离捏着拳,语气生硬“余渊时,你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非要假死,有什么难言之隐?
为什么现在入了朝廷,不是不愿与官宦扯上关系吗?
余渊时却微微一笑,十分温柔“坐下吧,我同你慢慢讲。”
余渊时不是寻常百姓,身份并不简单。
但具体的身份余渊时没有同晏却离明说。
他与那李氏有血海深仇。
可血海深仇是有多大的仇呢?杀了双亲?杀了全家?或是灭了全族?
李氏是先王流落宫外的孩子,在先王逝世前几年才寻回。所以,李氏什么时候与余渊时结下血海深仇的?余渊时蛰伏的时间比李氏被寻回的时间长得多。
五年前余渊时就在长京一带默默布局,网织得很大,关注着朝廷的动向,等一个复仇的机会。
余渊时要怎么复仇?什么叫做复仇的机会?什么时候才可以复仇?
再之后就是做了晏却离的近卫。
不愿意与官宦人家扯上关系,就是害怕身份暴露。所以时常神出鬼没。
然后就是余渊时的身份被宫中的人所觉察。余渊时的人也觉察到了。
被觉察到的原因是频繁出现在晏府,频繁打断了暗中刺杀晏却离的计划,被暗杀的锦衣卫也查到了余渊时身上。
余渊时必须要甩掉在长京的一切,而甩掉一切最好的方法就是死。
所以他选择了假死。
为了假死,他的人手折损大半,好在没有伤及根基。
余渊时去了北方,设计到了袁大将军手底下的兵营。
之后的被袁大将军看中,提拔,再到袁大将军上书朝廷,余渊时被特提为新军的将领……其中的苦楚不尽言说。
晏却离感叹,这竟然只用了五年,短短五年,怎么可能……
晏却离正色看着余渊时,心想,余渊时啊,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余渊时吗?
现在晏却离更觉得面前的不是人,而是一头野兽。
直觉告诉他,余渊时的野心很大,大到想要吞下这整个朝廷。
但没关系,晏却离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也是“乱臣贼子”啊。
他们两个,活该狼狈为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