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名字是奥菲莉娅·克拉克，但我很少能遇到愿意好好喊我名字的人。

    海盗船以外的人会惶恐又小心翼翼地尊称我为克拉克小姐，船上的人，尤其是瑟琳娜他们，非得喊什么小奥菲莉娅，好像我还是小孩子一般。

    而她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好好喊我名字的人。

    那天雷夫和安德鲁押着一批俘虏去换取赎金，那些人一个个面如土色，个个吓得像只受惊的鹌鹑。

    明明他们在船上的时候我们都招待得挺好，不愁吃喝，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装出这副样子，搞得我们好像有多凶神恶煞似的。

    交换接近尾声，大部分人都被自己的家人领回去了，可有一个人逆着行色匆匆的人群，登上了幽灵猎人号。

    “怎么？”训练回来的瑟琳娜不客气地对那个人问道，她那副模样，倒是符合人们对于海盗的印象。

    “恐怕确实要多打扰你们一阵子了。”那个人慢条斯理地站起身，以手抚胸，微微躬身，她看起来不比我大多少，“我想搭乘幽灵猎人号，进行一次旅行。”

    瑟琳娜挑了挑眉。

    她就是黛安娜·米勒，被安排在我房间的隔壁。

    船员们也不好好喊她的名字，芙蕾雅她们喊她小眼镜，可雷夫他们却叫她小四眼。

    为此我把雷夫最宝贝的钱袋子给偷出来了。

    2.

    她总是很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光凭这一点，我就对她好感满满。

    我也不喜欢出门，外边有什么好的？可他们总催着我出门动动，尤其是瑟琳娜，她竟然要求我早起晨练！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我就说我要和黛安娜一起看书，瑟琳娜就不催我去锻炼了。

    黛安娜很喜欢看书，我仗着艾伊尔舍不得真正地凶我，肆无忌惮地把她的藏书搬到了黛安娜的房间。

    黛安娜习惯跪坐在地毯上，我就趴着，双手撑着头，一边晃着小腿，一边看。

    那些书我觉得她应该都没有读过，可有时候我去问黛安娜我不会念的词，她总能告诉我它们的念法。

    她是我见过最博学的人了。

    她还会给我讲睡前故事，以前艾伊尔也会，但这一待遇在我十岁之后就没有了。

    不过幸好，现在，隔壁就是黛安娜。

    在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按照约定的节奏，轻轻敲三下墙。

    然后她就会开始念，或者背诵故事。

    船上的隔音不是特别好，现在我特别庆幸房间和房间之间的糟糕隔音，我能清楚地听见她的声音，轻灵，又柔和，让我想起林间的鹿，那种有灵气的自然的宠儿。

    她最喜欢给我讲小红帽的故事了。

    “所以，就算有很可怕的狼来了也不要害怕，因为会有猎人先生来救你的。”

    我跟她说害怕有坏人来抓我的时候，她这么安慰我。

    “如果，没有猎人先生，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那时候，雷夫没有带我回来；如果后来，瑟琳娜他们并不想收留我；如果我不够乖，他们觉得我烦了，要赶我下船，我该怎么办？

    墙的那边沉默了片刻。

    “那你就自己造一个。”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把床推到了靠近她房间的那面墙，我想，她的床应该也是靠着墙的。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是不是我把手心贴在墙上，她在另一边，也用手心对着我？

    3.

    我们两个会经常一起趴在甲板的栏杆上吹海风。

    黛安娜说，海上的空气清新又干净，和船舱里，和大陆上的空气完全不一样。

    我感觉不出来，但我知道和她待在一起时候的空气，和其他时候的空气完全不一样。

    “我的父亲不过是一介面包店的老板，他为了攒出我的学费已经竭尽全力了。”

    “所以你才迫不得已登上幽灵猎人号？”

    “是啊，常规的船和火车的票好贵。”

    “不怕上来了就下不去？”

    “一开始很怕。”她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可是我没办法了。”

    我一直都知道，黛安娜比她看上去的要更加冷静大胆，如果只是普通地将她当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那一定会吃大亏的。

    “而且，闻名遐迩的幽灵猎人号到底是怎么样的，我很好奇。”她说着，俏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你没机会记住的。”我几乎不忍告诉她，“你下船的时候，需要服用海乐/神。”

    “海/乐神。”

    “这样你就不会泄漏关于我们的一切，这就是我们可以一直保持神秘的原因。”黛安娜说过她是位有名的作家，只是很可惜，她没办法拿我们作为噱头，写出我们的故事，大卖一笔了。

    她好像看出我在想什么，叹着气笑了，然后摇了摇头。

    “我只是很可惜，我不想忘记你。”

    就算是清凉的海风也没办法吹散脸上的热气，如果雷夫就在身边，我一定要问他，黛安娜说这种话，算不算她喜欢我。

    黛安娜低着头，在沉思。

    “我将来要去帝国的首都大学。”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个。

    “帝国的首都在哪里？”那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概念。

    我只看过海图，我几乎没有见过关于陆地的地图。

    “那是一个离你很远的地方。”她悠悠地说。

    4.

    我想我是喜欢她的。

    我很认真地跟芙蕾雅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笑着掐着我的脸。

    “十二岁的小朋友也知道喜欢别人？”

    “我知道！”芙蕾雅笑得好像完全没放在心上。

    真是让人生气，她说她喜欢艾伊尔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笑过她。

    芙蕾雅还是笑着，完全没有当真。

    其实我真的知道。

    从小和芙蕾雅一起玩的时候，她总是见到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想带去给艾伊尔看，雷夫告诉我这就是喜欢。

    “那雷夫有喜欢的人吗？”我曾经问过他。

    雷夫胡子拉碴的脸上表情有些复杂，反正不是他平时挑衅别人时会露出的贱兮兮的笑。

    “活到二十好几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喜欢的人？”雷夫最后苦笑了一下，“只不过很可惜，我没法向她证明自己才是她最好的情人。”

    我问安德鲁的时候，他的表情和雷夫不一样，他笑得怀念又温柔，随即平静地说道：“爱情不以死亡为终点。”

    后来，我跟他说我喜欢黛安娜的时候，他也没有因为我年纪小而当作玩笑话。

    “动情容易，忘情也很容易，可是长情却很难。”安德鲁那时候明明注视着我的眼睛，可我总觉得他在透过我看向很远的地方。

    5.

    两个月真的很短很短，塞莲娜上船的时候，我就知道距离黛安娜离开我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我借口帮她收拾行李而整天赖在她的房间，事实上我什么忙都没帮上。

    “之后要是一个人睡觉害怕，你就想想小红帽的故事。”她一边叠衣服，一边叮嘱我。

    我已经不害怕了，我喜欢贴着墙睡，这样就可以假装墙的另一边你还在。

    “奥菲莉娅，你很聪明。”她夸赞我，“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很轻松地拿到帝都大学的入学通知吧。”

    那样我就可以去找你了。

    我心里这么想，却脱口而出，“幽灵猎人号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我才不要离开这里。”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往后，她没再说话。

    那时候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像跟她明明白白地说喜欢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一样。

    一定是因为芙蕾雅总是笑我，才害得我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口。

    瑟琳娜说过，语言永远都是苍白而无力的。

    我想，我要等我能够站到她面前，我才能够坦然地说出那句喜欢。

    也许这需要很久，可是没关系，安德鲁告诉过我，爱情不以死亡为终点，我会一直，一直喜欢她，直到那一天来临。

    6.

    艾伊尔一直很抱歉，因为海盗身份的缘故，他们一直没办法让我像普通的孩子一样接受正规的教育。

    其实我觉得无所谓，雷夫帮我搜罗到了陆地学校的课本，他们竟然到高中三年级还没搞懂积分和微分，要是和他们一起学习，我才会变成笨蛋的吧。

    况且，他们其实本身就是很好的老师。

    芙蕾雅教会了我持之以恒和坚持不懈，她和艾伊尔终成眷属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在为她们鼓掌。

    艾伊尔教会了我清心静气和理智矜持，我看的四分之三的书都来自于她的收藏，她给我讲了很多关于陆地的事，还有她曾在陆地的医学院学习时的趣事。

    瑟琳娜教会了我专心致志和沉稳冷静，她好像永远都是船上说一不二的大姐头，哪里出了争执，有什么棘手的点子，只要她出马，就一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我是个很胆小的人，又懦弱又孤僻，当我想让自己变得外向的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是芙蕾雅，她会怎么做；

    当我想要自己变得理智的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是艾伊尔，她会怎么做；

    当我想要自己坚强，我就会想，如果是瑟琳娜，她又会怎么做。

    我是个不完美的人，但我学会了通过模仿她们来窃取她们身上一切美好的品质。

    可我从来不知道温柔是什么。

    亚伦说我被他们惯坏了，任性又爱闹腾，自大又胆小。

    所以我想，我肯定是不温柔的。

    芙蕾雅没有教过我，艾伊尔也没有教过我，瑟琳娜也没有教过我。或许并不是她们不温柔，而是她们最温柔的一面我没有见过。

    直到我遇见戴安啊，她会噙着淡淡的笑给我讲故事，她会摸着我的脸，小心翼翼地把触碰我的轮廓，她会温柔地喊我奥菲莉娅。

    我想，当我想要变得温柔的时候，我就想她好了。

    因为她就是温柔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