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块头女人站在庭院正中间,像拎一只孱弱的母鸡一样拎着瑟瑟发抖的沈南行,麻子脸上神情凶煞,口中呵斥道:“你就是那沈南行?”
沈南风上前一步,厉声问道:“放开我弟弟!”
麻子脸狠狠冷笑一声,把沈南行的衣领攥得更紧:“看样子我没找错人,你们就是沈南风和沈南行两姐弟喽?”
沈南风狠狠瞪着她,问道:“你擅闯民宅,可是犯法之行径。倘若我上报官府,你必定是要掉脑袋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上报官府,你可知道我是谁?”大麻子和沈南风争执之际,院落里里外外已经围了一大圈人,全是好事者前来吃瓜,大麻子对群众得意说道,“我可是当今沈员外的家仆,你这小娘子无权无势,恁地能把我怎么样!”
沈南风瞬间头脑清楚,冷静地问道:“你是沈员外家仆?那沈员外是否名叫沈经纶?”
沈经纶,就是沈南风那抛妻弃子的便宜渣爹。
大麻子倨傲点头,活像只长满麻子的大公鸡。
沈南风又问:“我爹让你来的?”
原主的记忆仍然存在,她老爹为人处事圆滑周到,有时甚至过于谄媚巴结,上门来闹这种事情,恐怕做不出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谁让我来的,恁地跟你这贱丫头毫无关系!”大麻子下了最后通牒,“三日内你二人搬离京城,如果不离开,你和你弟弟的命,多少也是难保住了!”
沈南行瘦小的身板在大麻子粗壮的手臂里挣扎,听到大麻子这话,他一口咬在大麻子胳膊上:“不要害我姐姐!”
弟弟倒是没白疼,沈南风心里暖暖的。她朝大麻子的身旁凑近,大麻子凶神恶煞,用手臂勒紧了沈南行,沈南行疼得翻起白眼来。
“两个没爹没娘的小畜生,竟然还胆敢咬我!”大麻子火冒三丈,突然间看到沈南风从袋子里面掏出什么东西,就看到一把红红火火的粉末径自朝她的眼睛飞过来,“啊啊啊啊——小泼妇,你往老娘眼睛里泼什么东西!!!”
沈南风看着对方已经睁不开眼,趁着大麻子大口喘气之际,她一把拉住沈南行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这边,顺便加把火候,又撒了一大包红辣椒粉:“西域特产至尊香辣辣椒粉,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让你掉眼泪哦~”
她一边天女散花般播撒着辣椒粉,一边扯出最大的嗓门骂道:“你这个麻子脸、大块头、公鸡嗓,再骂一声我弟弟试试呢?以为自己是那沈家家仆,就有什么了不起,简直是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你家主子当年来京城的钱,还是我那死去的阿母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呢,整整一百两银子,丢进水里都有个声响!”
围观群众吃了一个惊天大瓜,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沈南风还不解气,带着弟弟跟围观看热闹的邻居们说:“众位父老乡亲们有所不知,这家仆是我爹府上的仆人,我那爹当上官之后抛妻弃子,我和弟弟跑到京城来讨个公道,却反倒被这泼辣家仆找上门,试图赶我们出京!”
她刚刚声势赫赫地骂完人、解释完前因后果,又捂着脸呜呜哭起来:“我和弟弟的这命啊,真是苦黄连籽儿托生的——太苦了,阿娘又死,留我姐弟二人受尽欺侮,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
长得白白净净的小娘子,声泪俱下地哭诉,围观群众的心也都软了好几分,纷纷替沈南风打抱不平:“哎呦,就是,就是,哪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那大麻子家仆本就因辣椒粉恼火,又被群众的帮腔声煽动,霎时间怒不可遏,通红着一张脸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便冲过来:“欺负人?小贱人,我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欺负人!”
沈南风,赶紧把沈南行往外推,那匕首像离弦的箭一样射过来,她心下暗道不好,此时想要躲开,似乎已然来不及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好听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顾西洲劲瘦有力的手腕捏住大麻子的胳膊,冷声说:“你再说一遍。”
“叮咚”一声,大麻子手腕生疼,攥不住匕首,匕首掉落在地上,沈南风赶紧抢过匕首,横眉冷对看着大麻子,匕首尖尖对准大麻子的方向,怒喝道:“赶紧滚出我家院落,否则我一刀砍了你!”
顾西洲放开手,大麻子捂着手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嗷嗷叫唤,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沈南风租的院子里,还被围观的正义人群吐了好几口唾沫。
大麻子如此上门一折腾,正午的饭点已经过去了。沈南风用袖子蹭蹭额头上豆大的汗,肚子咕噜咕噜叫唤。围观人群尽数退散,她看向一旁的顾西洲,说道:“今日之事,多谢郎君仗义出手。若是郎君不介怀的话,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沈南风本以为她昨日和顾西洲闹得不愉快,今日请人家吃饭,顾西洲会冷着张冰块脸拒绝,谁料这顾郎君薄唇轻启,说:“那就有劳小娘子了。”
正是春光明媚,满院春色关不住,院子里柳枝垂落,翠绿翠绿。沈南风让弟弟把饭桌搬到院子里来,春日里室外吃饭,视线敞亮,触目都是灿灿暖阳,心情也不由得好了几分。
沈南风把刚做好的饭端了出来,她包了一大盘子荠菜猪肉饺子,做了两个流心荷包蛋,还做了一份肉馅底的水波蛋。
水波蛋上面滴上一些调味料,辅上葱花,就是拌米饭神器。
汪曾祺先生把江浙地区的水波蛋拌饭成为“惯宝宝餐”,大意是说,这种水波蛋能够哄得宝宝多吃点饭,可见水波蛋拌饭的美味之处。
她刚刚把饭端上桌,就看到沈南行的眼睛都闪闪发亮,甚至平日里神色无波无澜的顾西洲,也拿起了筷子。
沈南风笑笑,也在餐桌旁坐下:“开吃吧!”
她夹了一个饺子蘸醋吃,再一次答谢顾西洲:“今天还是要多谢顾郎君,倘若没有郎君帮助,兴许我多少得流点血。”
结果顾西洲的脸色又变得难看了几分:“小娘子贸然跟家仆斗嘴,甚至出手伤害,此行此举,是很危险的行为。”
沈南风嗤了一声:“那家仆都快把我弟弟掐死了,我再不出手,就是活生生等死。”
顾西洲放下筷子,问道:“小娘子为何不想过寻求他人帮助?”
沈南风夹起一个饺子放到闷头吃饭的沈南行碗里,正色说道:“我初来乍到京城,和弟弟二人本就无依无靠,能寻求谁的帮助呢?我二人遭遇,想必郎君也早有了解,倘若一味忍受,怕是会益发受人欺侮!”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登时亮起来,笑得像一只偷腥成功的小狐狸:“还是说,郎君言下之意,是说我二人能够寻求郎君保护?”
春日的暖阳里,顾西洲一张俊脸泛起微红,他捂着半张脸,闷闷地说:“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沈南风发现顾西洲这厮嘴上虽然寸步不让,但是面皮薄,动不动就害羞得很,她逗道:“郎君长得帅,又善于英雄救美,读书还好,以后前途无量,不知道哪个小娘子以后有幸能够嫁给你!”
顾西洲一张脸通红,他只管夹起饺子吃饭,警告沈南风道:“沈南风!你休要胡说八道!”
“好嘛好嘛。”沈南风眨着眼睛笑,一张小脸如一块美玉,蛾眉皓齿,颜盛色茂,她又说,“开个玩笑嘛小郎君,吃饭,吃饭哈。”
“不过,姐姐,阿爹......沈经纶似乎是想把我们赶出京城,下一步我们要怎么做?”沈男行忧心忡忡。
沈南风拍着胸脯:“不必担心,你阿姐我自有办法。”
沈南风的“办法”自然是写话本子,发动舆论的力量喽。
她这回写完这个话本,并不打算卖给书坊,而是打算自己去联系说书人,让这话本子被更多人知晓。
她静静躺在软塌上,翘着二郎腿,啃着弟弟刚从集市上买来的果子,头脑风暴思考道,这回,该写出什么样的话本子,以此来报复她那渣爹继母呢?
突然间,一个念头横空出世,沈南风缓缓在麻纸上写下一个大书名《金玉女命丧黄泉水,沈乌龟恶人受报应》。
这故事写起来倒也简单,话说本朝有个贤良妻子,名字叫做金玉。她丈夫叫做沈经龟,是个不成器的童生,苦学十余年,都没考中一个秀才。
金玉女不嫌丈夫无能,每日挖野菜给一儿一女吃,靠着防止养活一家四口,一家子倒也其乐融融。谁知那沈经龟某日踩了狗屎运,竟然中了秀才,进京当了个官。
之后就是经典的抛妻弃子,金玉女带着儿子女儿进京,却不了疟疾缠身,儿子女儿被沈经龟拒之门外,活生生被饿死在府外。
沈南风在写这个话本子的时候可谓一气呵成,艺术取材于现实,她把沈经龟的冷血淡漠、无情无义写的淋漓尽致,极力描摹金玉与一双儿女的可怜。
当然,仅仅如此肯定还是不够。话本子虽然情节狗血,却必须是“爽文”,充分满足读者的心理需求,于是沈南风又下笔写道:
“老妻已死,儿女活活饿死,沈经龟本以为自己摆脱了两个大麻烦,谁知,那金玉女和一双儿女,化为鬼魂,潜入沈经龟梦里,梦中沈经龟日日夜夜受到厉鬼折磨,梦里尽是小孩的啼叫、烈鬼哭闹!
恰逢此时,沈经龟抛妻弃子之事被当地县衙长官知道,这长官是个忠良耿直之人,瞧不起这背信弃义之小人,遂把沈经龟痛打一顿,贬官下放至蛮荒之地。
沈经龟日日被厉鬼折磨,又遭受贬谪之苦,终于承受不住,终于一命呜呼。死状凄惨,双目圆睁,死后他被打入阴曹地府,身受劳逸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沈南风写的是现代最经典的鬼神复仇情节,这情节虽然老套,但是几千年来人们都好这一口,更加上她文笔纯熟老辣,把一众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饶是沈南风自己看了,都想魂穿金玉,把这沈经龟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一气呵成写完,中途连半口水都没有喝。看着自己的精心制作,沈南风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沈南行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每天都伏案奋笔疾书,究竟是在写什么东西写?”
“好弟弟,你往后就知道了,文字有时候是温柔的水,有时候也是杀人的刀,可以让讨厌的人付出代价。”沈南风笑起来,“总之,你姐姐我写的东西,都是很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