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十年,冬至。
望穿内宫深处,宝帐垂落,隐隐约约露出两个女人的身影,长乐殿内,贤妃跌坐在地上,面色惊恐,抓着自己的裙摆,紧张地看着主位上的贵妃。
“贤妃妹妹,你自己看看吧。”贵妃墨婉玉笑眯眯地递出一封信,面前的女人颤颤巍巍的接过信封,动作一滞,悬在面前。
墨婉玉站在她面前,嘴角含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她扔下一句话,搭着身旁心腹侍女的手自顾自的走了。
贤妃撕开信封,拿出里面的白纸,上面的文字是兰缇的文字,贤妃先是一愣,随后终于磕磕绊绊的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三日后,发动总攻。
兰缇新王虽已经与大延公主结为姻亲,但公主不堪受辱撞柱而死,兰缇新王又生性好战,借此机会向大延施压,想再娶一位公主,而且在一月之内,攻下了大延五座边城。
玲珑从一旁爬了过来,哭的昏天黑地,她抓着贤妃的袖子,“娘娘这可怎么办……贵妃会不会对娘娘不利?”
“不会!”贤妃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手紧紧搭在檀木桌上,看着贵妃临走前留下的一包药粉,“本宫死了,贵妃才有机会能扳倒皇后,她才有机会坐上后位。”她喃喃道。
她看向帐内安睡的婴孩,心头一紧,她还没陪着孩子长大,不想为了别人就早早的去了。
“前些天本宫才在宫外置办了一处宅子,安置好了你的家人,你我多年情意,我走以后,一定要替本宫照顾好弘儿……”贤妃将药粉一股脑全倒进自己嘴里,身旁的侍女哭的泣不成声,看着一旁啼哭不止的小皇子,她当然明白自己主子是什么意思,在看看不知何时失去从前纯真的主子,不禁痛心不已。
贤妃从前未进宫时,何尝不是一个单纯的少女,及笄那年被父亲送进宫做筹码,牵制皇权,后来家道中落,因为萧衡可怜她,才没被逐出宫。
贤妃嘴角的血被她用手背擦拭干净,端坐在主位上,安详的闭着眼,额角滑落一根白发,手里还抱着一个玉簪,那是封妃那年,贤妃的母亲千方百计送进来的贺礼,如今,这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念想。
入宫这么多年,终于是解脱了,她想,后宫之中,妃嫔无数,熬出头的不过就贵妃和她两人,留在这世上,也只有无尽的争宠和夺嫡。
徐姑姑回过神,握紧了手中被衣袖挡住的药瓶瓶颈。
她听着周围侍女护从的声音深呼了一口气。
“徐姑姑!我为贤妃娘娘效犬马功劳为何娘娘要杀我!”
“徐姑姑……我家里还有个这么大的孩子……”侍女比量着自己孩子的身高,苦苦哀求,她跪在地上,没有一丝尊严可言,她的小孩子尚在襁褓,大一点的,才刚学会走路。
贤妃的亲身侍女之中,几乎都是掖庭内一无所有的人,贤妃给了她们机会,给了他们生路,现在,又亲手斩断了这条生路。
长乐宫的男男女女们被押在空地上,这些人,刚刚都看见或听见贵妃与贤妃间的谈话,徐姑姑和他们又何尝不是一起为贤妃效力的,他们一个一个的,被按着被徐姑姑亲手灌下一品红。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保不齐哪个就向皇帝告发,那贤妃也就白死了,小皇子也有可能保不下来。
哀嚎声消失了,整个长乐宫里,只剩下了徐姑姑一个人,她站在庭院中央,仰起头看着已经高大的银杏树,落寞的低下了头。
刚入宫那年,这棵树就要枯死了,是贤妃领着她们一日一日浇水施肥救回来的,今年,是长得最茂盛的一年。
徐姑姑独自一个人,托着疲惫的身躯从井里打出一桶水,习惯性地跪下来,将台阶上溅上去血迹处理干净,弓着腰把一具具尸体拖回房里,她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眼前浮现了贤妃刚入宫不久时,一众人陪着年幼的公主玩蹴鞠,后来,长乐宫里唯一的小公主中毒而死,现在,贤妃被贵妃利用,去母留子,长乐宫只剩下了一个小殿下。
徐姑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浮尘,走出了宫门,她转过身来,轻轻将宫门关上,看着消失在眼前的贤妃,不禁落泪。
皇帝下令皇后斩沈家满门以来,已经过去了许久,久到皇后已经疯疯癫癫,长春宫内时不时有被逼疯到自戕的宫女被送出来。
徐姑姑坐在长乐宫门槛上,看着远处长春宫内来来往往的内务府的人,想是皇后又想吃什么民间美食了。
皇帝虽然讨厌皇后,但在用度上从来没少了她的,为此贵妃早有不满,成日里想让皇帝收回赏赐。
“徐姑姑?带些糕点回去吧。”宫人说。
徐姑姑沉默的低下头,捂着脸,啜泣声不止。
夜深,徐姑姑提着一盏忽明忽灭的宫灯,走在甬道上。
长春宫外甚至没有一个宫人洒扫,冬日里时不时就飘起雪花,现在,已经堆成一座小山,从前皇后受宠时,她们巴不得长春宫都是落叶落雪,他们好在皇后面前毛遂自荐,受些皇后的赏赐,今日奇怪的很,皇后性情大变,白日里的那些赏赐全部被皇后退了回去,徐姑姑推开长春宫的宫门,沈姝仪正在院子里绣什么东西。
徐姑姑踏入长春宫后,一股阴风朝她席卷而来,让她忍不住冒了一身冷汗。
“皇后娘娘,我家娘娘生辰宴,我家娘娘想邀您一聚,不知皇后娘娘……”徐姑姑凑近一看,她在绣手帕,那手帕上绣着一朵白玉兰。
徐姑姑没有把她当皇后,甚至连礼都没有行,她只觉得如今沈家只剩下她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和废后没区别的人,而且一点也不受宠的皇后,根本没必要行礼。
沈姝仪微扬嘴角,沈家是武将出身,沈姝仪自认为沈家虽非勋贵,但家风注重礼节,沈姝仪右手还握着针但抬手就是一巴掌,手中针线随着动作划破徐姑姑的脸颊,沈姝仪冷着脸故作不解的看向她,“对本宫不敬,你不想活了,还是贤妃不想活了?”
“奴婢无心之举,还请娘娘莫要怪罪。”徐姑姑跪了下来,她没想到皇后竟然还如此强势,生怕她将自己打入慎刑司。
沈姝仪脸上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她已经过了三十岁,但因忧愁而长出的白发已经无法掩盖,她成日不施粉黛,实在像是五六十岁的妇人,随后她拿起一旁石桌上放着的大氅,系好带子走在她前面。
软禁在长春宫里得知家中剧变的这些年,沈姝仪就与外边断了联系,消息传不进来,家书递不出去,贴身侍女被贵妃活活打死,只知贵妃日日承宠,圣宠不衰,而她却不复往日的荣华富贵,父兄被嫁祸谋反之罪,当街斩首,女眷全部充为奴籍,沈家四房人,除了贵为皇后的她,一个不留。
自我封闭的这些年,她已经疯了,疯的彻底,每每痛苦时,只能自己一个人看着帝后图发呆,哪个宫女替她挽发不小心弄断了一根青丝就要狠狠的责罚,打到不能生育,逐出宫去,她才解气,她躺在地上,用地面的冰冷刺激神经,才能保持清醒,看看帝后画像,日日夜夜反复临摹,可记忆里珍视她的皇帝的模样不断变得模糊不轻。
五年前元音公主死的那一日,边疆八百里加急送来死讯,是兰缇的新王,当众羞辱元音公主让她在大殿之上当着众人的面跳脱衣舞,元音公主不堪受辱撞柱而死,随身的侍女也一同撞死,身为一国之母,沈姝仪跪在萧衡的寝殿外哭的昏天黑夜,无数次的请求出兵带回公主尸身,却都无功而返。
长乐宫。
“皇后娘娘,请。”徐姑姑替她推开宫门,沈姝仪看向宫殿内端坐的贤妃,不由得退了一步,往日后宫嫔妃从没有主动邀请她参加宴会,都是因为所谓的礼数,皇帝才会带她一起到场,她背上突然冷汗淋漓,因为主位上的贤妃一直看着她,黑色的眼眸一眨不眨,骇人极了。
深冬已至,她身上披着的大氅形同虚设,徐姑姑又请了一次,沈姝仪才心有余悸的走进去。
嘭的一声,宫门被狠狠关上。
沈姝仪侧头去看,发现徐姑姑放慢了脚步,于是她缓步走到贤妃面前,正将大氅解了下来,就在放下的一瞬,徐姑姑冲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顺手推了一把一旁的贤妃,那具尸体应声倒地,沈姝仪猛的一惊,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她拔出腰封暗鞘里的燕尾刀,生断了她的一根手指,徐姑姑的手瞬间鲜血喷涌。
“来人呐!!快来人啊!!!快来人!!皇后杀人了!!皇后杀了我家娘娘!!”徐姑姑看着错愕的沈姝仪,低头捂着自己的断指处,转过身,再一次回过头看向她,不忍的投去一个怜悯的目光,一头碰向桌角。
果然有诈。
下一刻,宫门被侍卫打开,为首者,正是当今天子,萧衡。
沈姝仪见来人是萧衡,将燕尾刀藏入宽大的广袖中,长春宫所有利器都被收回,这刀没被找到,也是因为是贴身藏在她身上的。
萧衡满脸的藐视,站在众人之首,看着沈姝仪呆呆站在原地心虚的模样。
沈姝仪看着黑着脸的萧衡,还有她身后故作害怕而躲在萧衡身后只漏出一个脑袋的贵妃,墨婉玉。
“真是疯子。”萧衡甩袖欲走,“带她回圣宸宫去,封锁长乐宫,任何人不得进入。”
沈姝仪刚想上前一步,就被侍卫横刀拦了下来。
“萧衡……”沈姝仪低声喊了一下。
年关将至,冬日里的雪总是来的突然。
“陛下,皇后娘娘已经醒了。”一位年长的女官拿来纸伞,站在屏风前,低声说。
养心殿屏风后内,龙椅之上,便是天下九五之尊的天子,萧衡,他身边跪坐着一位披着发□□的宫女,一颗饱满的葡萄被喂进他的口中,但他似乎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回过神。
养心殿外的雪地上,当朝皇后沈姝仪缩成一团卧在皑皑白雪上,冻得发紫的手指抓着自己薄薄的衣裳,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身体烫的吓人。
“沈皇后。”萧衡站在她的面前,一双黑金色的靴子踩在雪地里,身边的女官也高高在上的看着沈知意。
“谋杀贤妃一案,你还想辩解吗。”他说。
谁人不知,沈家是玉京曾经最辉煌的四大世家之一,就是曾随祖皇帝开国征战的沈家,四大世家因为各种原因抄家的抄家,诛九族的诛九族,而沈家被众官弹劾谋反,萧衡听信谗言,沈家满门无一幸免。
刚刚他身边的女官趁她昏迷时议论,却没注意到她一直醒着。
——但沈知意已经成为皇后,萧衡可能对她又存着最后一丝真心,他仍对她有所愧疚,没舍得把她也杀掉。
后宫里那些见风使舵的女人整日里无事可做就给萧衡吹耳边风,今日是皇后随意惩治宫女然后逐出宫去,就是明日皇后把宫女打到不能生育,逐出宫,沈姝仪听着这些话,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她不在乎她们怎么编排自己,她压根不在乎萧衡到底怎么想她,少年夫妻走到现在,她也算仁至义尽了,人各有命,她的命就是这样。
——庸碌一生,最终一无所获。
沈知意睁开双眼,那一双永远含笑的桃花眼已经看不太清东西了,模糊的看着那无比熟悉的黑金色龙袍,攥紧了衣袖。
“臣妾是被诬陷的,请陛下明查。”沈知意坐了起来,半边身子都还沾着雪花,她抬起头,看着自己跟了十数年的丈夫,想到了初见时,她也是这么狼狈的被他看着,那时候她还是个刚及笄的少女,情窦初开,十五岁生辰宴那日,她从水里被抱上岸,她靠在姐姐的怀里,看着面前站着的少年,阳光揉碎了他的身影,只听得见人说,是宫里的五皇子救了她。
“臣妾无罪。”她又说了一遍,帝王似乎是忍无可忍了,对于她两句掷地有声的回答感到无语。
“你以为朕不知你宫里的宫女都去哪了?沈姝仪,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抓不住机会,你就和你家人团聚去吧。”沈知意从地上爬起来,抓住他的衣角,抓住那片金黄。
“萧衡,你好狠的心啊——你好狠的心!那我的长安呢!萧衡,你好狠的心……我自问心无愧,当年你要夺嫡,也是沈家出力帮你,我父兄走遍官场,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啊……”沈姝仪突然发难,从地上站了起来。
朝臣们说妇人就是妇人,上不得台面,女子上不得朝堂,议不得国事,因此她还被扣上了祸国妖妃的名头。
“放肆。”萧衡甩开的她的手,退了一小步,沈知意步步紧逼,“放肆?!你害我全家,如今还要来害我,你的心是铁做的吗?”她坚定的站着,竟然抓住了他的衣领,那一抹不容瑕疵的金光竟出现了褶皱,“萧衡,你没有心!那是我的家人,他们已经死了,你还要这般诋毁,你真是歹毒,我自问对你情深义重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女官正欲上前阻止,却被萧衡呵斥退下。
“放肆。当年娶你,不过是你将朕认成了救命恩人,若非想要沈家助力,你配不配嫁入皇家,你自己说。贤妃的事,朕不再追究,朕会赐你全尸,谢恩吧。”萧衡皱着眉,伸出手甩开她的手,然后抓住她的脖子,再松开手,沈知意重重跪在地上,发出声响,随后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你说什么?”沈知意撑着身体,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渍,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我为自己伸冤算什么放肆!萧衡……若有来生,我定然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为我家人偿命!我定要你,血、债、血、偿!为我死去的女儿偿命!”
“够了!”
沈知意实在顾不上礼仪,如今她家已经倒台,沈家再无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人,再者,反正她都要死了,她自知自己早早就被暗中下了药,以至于身体孱弱,一场风寒拖了一个多月还没好转,如今,什么都没有为家人伸冤和为自己伸冤重要,“够了?!”沈知意捂着心口,爬了起来,步步逼近,“如何才算够了?陛下……夫妻十数年,你可曾对我有一丝真心?”萧衡当年对自己的海誓山盟,如今都已经不作数了吗。
数十年来,她从未在萧衡面前如此规矩的喊一声陛下。
“朕已经开恩了,当年父皇惩治四大世家,谢徐沈魏,除了沈家哪一个逃掉了?我求着父皇放过沈家,你且仔细想想,你都为我做了什么?”
此话不然,当年四大世家功高盖主,联合发动清君侧,先帝保皇势力联合上书惩治四大世家,首当其冲被一夜灭门的,就是城北谢家——先太后母家,一夜之间,景王府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御史台以悬案告终,但谁不知道,谢家就是被皇帝暗中除掉的。
天道七十二年,万寿节宴会,沈家家主为了女儿的婚嫁,主动加入五皇子阵营,在这之前,沈家是忠实的太后党。
天道七十五年,五皇子萧衡在沈家助力下夺嫡登基,皇子妃沈姝仪受封皇后,同年改年号为天元,如今十载春秋,五年前年关将至时,沈家上下竟惨遭灭门。
“打断双腿,送回宫,不准她出来。”两个侍女抓住沈知意的肩膀,迫使她不得动弹,养心殿的掌事宫女端着一碗药汤强行灌了下去。
身后停下脚步声,接着是声音的主人从背后了她一脚,这一脚丝毫不留情面,完全是冲着要她命去的。
“姐姐好生狼狈。”为首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凶恶,随后走到萧衡身边,纤细修长的手指抚摸着萧衡的胸口,娇媚的靠在他身上,小鸟依人。
“臣妾要陛下的后宫——永!无!宁!日!”
沈姝仪勉强支撑着身体,咳了两声,血顺着嘴角滑落,生机被一点点夺走,沈姝仪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发出闷响。
那一双无神的眼睛,紧紧盯着萧衡,这一生的经历转瞬即逝,她似乎在萧衡那一双眼睛中看到了某种情感,男人双拳紧握,似在隐忍。
——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杂糅着许多情感。
长春宫内,灯火通明,沈姝仪平躺在地上,就像从前那样,安静到没有一丝呼吸声。
贤妃已经下葬,废后诏书也已经拟好,就差颁旨这最后一步。
长春宫里已经搬空了,昔日内务府的那些赏赐都已收回,只剩下那张帝后图。
沈姝仪靠在墙边,抱着手臂,感受着身上残存的温暖。
“姝仪。”萧衡端着一碗姜汤,蹲在她面前,舀起一勺汤,喂到她嘴边,“喝一点吧。”
沈姝仪只抿了一口,说,“陛下亲自来取妾身性命,臣妾还真是感激不尽。”说罢,沈姝仪一甩手将汤药打翻在地。
“殿上所言皆为臣妾真心话,请陛下治罪。”沈姝仪叹了口气,将自己缩起来,藏入黑暗。
萧衡握紧了拳,将帝后图从墙上扯了下来扔在地上,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腕,从她腰封上拔出燕尾刀,破开帝后图,将画上的两人一分为二。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做完这些,萧衡拂袖而去,沈姝仪看着地上自己的那一半,陷入了沉默。
“姐姐可还安好。”
不一会,门外传来声响,是沈姝仪一生之敌,兰缇公主。
“陛下让我来送姐姐最后一程,姐姐,可别怪妹妹。”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沈姝仪,看着她缓缓闭上眼,“闭眼有什么用?姐姐,我已经怀有身孕,不久就会诞下皇嗣,太子之位我儿志在必得,儿子可比女儿有用多了吧,姐姐——还有,姐姐还不知道吧,陛下已经下了口谕,两日后将姐姐拉去御史台外斩首示众。”
她将示众二字咬得格外重,沈姝仪听了,嗤笑一声。
言罢,沈姝仪不知哪来的力气,冲上去握紧燕尾刀朝她劈了过去,“墨婉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终规还是败在体弱上,常年卧病在床,让她根本使不出全力,燕尾刀被墨婉玉回身一脚踢开,自己也屈辱的跪在她面前。
耳畔周围仿佛响起爹娘的声音,沈铮生前每每教她剑法,李芳吟总会说——
“有爹娘在,自能护你一辈子,待你找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郎婿,郎婿也能护你周全,爹娘才能安心。”
可她心里的好郎婿,又是怎么对她的,先是让她以为他们二人之间存着真心,又让唯一的宝贝女儿和亲兰缇受辱而死,再是一道圣旨废了她的后位。
沈姝仪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不争气呜咽声,抓住燕尾刀,再一次砍了过去,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气,墨婉玉没能躲开,金属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痕迹,伤口逐渐流出鲜血,她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覆了上去,她将手拿下来,手心已经满是鲜血。
沈姝仪趁她呆愣,抓住墨婉玉的发髻,狠狠地撞向桌角,她看着墨婉玉捂着自己的血窟窿一样眼睛,看着她痛苦的哀嚎,不断流淌的鲜血,沈姝仪露出了笑容。
墨婉玉大声尖叫着,捂着自己的眼睛,沈姝仪趁乱再一次抓住她的衣服,身体用力的撞了过去,墨婉玉的腰撞在桌边,折断了腰,也折断了脖子。
这一次,墨婉玉彻底没了生机,尸体沉重的倒在地上。
几个宫女蜂拥而上,刚刚还躲在一旁的她们,现在大喊着要为主子报仇,按住她生生敲碎她的膝盖,沈姝仪咬着嘴唇,嘴唇渗出血渍,但她动弹不得,身下,一摊鲜血越来越大,嘴角也渗着血,躺在地上。
她看着墨婉玉无神的双眼,嘴角难得露出一抹笑意。
“只是可怜了她的孩子,可怜她的孩子……”
元音公主死后,她从未笑的如此开怀。
一旁侍女,按住沈姝仪,强迫她喝下毒汤,片刻后,她倒在地毯上,闷咳几声,闭上了双眼。
片刻后,长春宫附近的几座宫殿火光冲天,不时传来宫人的喊叫声。
“不好了!天齐打上来了!!快跑啊!”
天齐……
大延本是天齐分裂的一个国家,第一任帝王,是天齐女帝的关门弟子,萧氏,如今,是天齐的人来收回江山了。
“快收拾着金银细软,快跑吧!玉京守不住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皇帝,根本没想守城。
“沈姝仪!”
……
沈姝仪恍惚间,侧头看见门外站着身着战装的男人。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不可置信,缓慢的走过来,每一步都重如千斤,他看着地上的人,蹲下身,单膝跪在她面前,托着沈姝仪的头,她靠在男人的胸膛,感受着久违的温暖。
“对不起,姝仪……对不起”男人替她擦拭着嘴角滑落的血,轻声说,他的声音分明带了哭腔,“师父来晚了,对不起……坚持住,姝仪,千万别睡。”
沈知意睁开眼,终于看清男人的模样。
他脸上也沾着血,右肩上的伤口露出皮肉,沈知意握着他的手,“师父——别,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师父带你回天齐,做你想做的事,不用受制于人,也不用顾着虚礼,师父想带你做皇后,徒儿……”男人手心里一片温热,是血染红了他的手掌。
“对不起。”
沈知意再一次控制不住的咯血,靠在他怀里,享受最后的温存,最后手指无力的垂落下来,彻底失去生机。
男人将她抱起,安放在床榻上,最后替她擦拭面容。
那年拜师礼,是沈姝仪主动递了拜师茶,少女的声音甜甜的,喊他师父。
谢知行轻吻她的眼角,泪水落在她的脸颊,顺着脸颊落在床上,浸湿了被子。
如今就算她身死,也是天齐的皇后,他想。
圣宸宫内,萧衡还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谢知行提着剑,踏入宫内。
“她死了?”
“她当初为什么会选你?这庄婚事沈家和我百般阻拦都没拦住,你到底给她下了什么迷魂汤?”萧衡站起来,拿起玉玺,盖在退位诏书上。
“我将皇位,还给谢家。”萧衡跌坐在龙椅上,七窍开始冒出鲜血,“她……也自由了。”
锁了她十多年的后位,终于不复存在了。
“这算不算殉情……”
谢知行冷笑一声,看着龙椅上的跳梁小丑,走到侍卫身旁,低声说了一句,“一个不留。”
“放箭!”
万箭齐发,火光冲天,圣宸宫内,萧衡拿着那一张帝后图,端详片刻,露出苦笑,随后就将画卷扔进火炉,自己拔出佩剑,自刎而死,鲜血溅在火炉上,溅在画卷上,盖住了沈姝仪的面容。
男人站在城楼上,看着夜里的“烟火”,看着远处的长春宫,轻吻手中的剑穗,转身离去。
再次醒来,她躺在荷花池中央的一片巨大荷叶上,她看了看周围,波光粼粼的水面偶尔映出锦鲤的身影。
杏树下,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少年,他抱着剑,靠着树,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人看不真切。
她站起身,走下荷叶,迈出一步。
忽然,她的面前不再是那个少年,显出一道身影,竟与沈姝仪的模样相同,就连那眼尾的细痣也相同,脸上细小的伤口,和嘴角尚未擦干的血迹,让她触目惊心,她缓缓抬起手,想要触碰那道身影,但还未触碰,就溃散了。
她目光随着碎片飞走,随后,陷入一片黑暗。
只听得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回来吧,我等你等得太久,很累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