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成冻的,江洲市的十二月。
时雨怀着排解不开的阴郁情绪,在夜阑人静的街上走着。
又一次,在练习室待到凌晨两点才回去。
裹着雪片的冷风擦过脸颊,男孩瑟缩着肩膀打了个寒噤。
比起这零度以下的气温,更叫人心寒意冷的,是方才和队友们一起在练习室里接到的,来自经纪人的那通电话。
近期成员们一聚在到一起,就开始讨论这些话题:
“现在这情况,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
“太辛苦了,而且看不到一点希望,要不放弃吧?”
“都已经撑到了现在,如果不坚持下去,前面的努力不全白费了吗?”
“如果不做爱豆的话,我们还能做什么?”
时雨的所属男团Jaykidd出道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成员们牺牲掉睡眠时间去跑各种“死亡”行程,点名答到一样准时准点出现在各类打歌节目,空余时间全部挤在不透风的半地下练习室里不分昼夜地训练……
换来的是这次回归专辑,仅两位数的预售销量。
更要命的是,所属经纪公司J-ENT正面临严重的经营危机,甚至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程度。覆巢之下无完卵,刚开始只是艺人几乎没有分成,现在连普通STAFF的薪水都快发不出来了。
刚刚在练习室里,成员们为了回归专辑的新歌一直练习到后半夜,偏偏这个时候时,经纪人给舞蹈老师打了个电话,还让她把成员们叫到一起,手机开免提:
“实在抱歉孩子们,这么晚打电话过来打扰大家的练习,老板要我向大家转达一个消息。”
电话那头的声音里满是打工人被迫深夜加班的倦怠:“咱们公司目前的状况,大家应该都有所耳闻吧?”
成员们在地板上围成一圈坐着,全都沉着脸一语不发。
“现在是这样的,财务部已经负担不起成员宿舍的租金费用,所以啊,房东要求我们这边能在三天之内搬出……”
都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
“另外,如果有想要辞职的成员,公司高层那边表示完全能够理解……不过,这边还是要提醒一下,大家在进我们公司的时侯都是签过‘竞业协议’的对吧?一旦决定离开公司,就代表这辈子彻底告别演艺圈了。”
一瞬间,时雨好似听到江洲的一切都在对他发出嘲笑,仿佛在说——“你不属于这里”。
“……所以希望大家回去以后能和家人一起审慎考虑之后,再到公司来商讨解约事宜。”
看不到一点希望的,连父母都不看好的虚无缥缈的梦想,还有必要坚持下去吗?
时雨等红灯时,越发觉得胸口堵得慌,深夜的十字路口,连一缕车尾气都没有。
环视四周,被一处居民楼底下的24小时自动贩卖机吸引了目光。
天寒地冻的,那破宿舍里又没有空调和热水,拎几罐啤酒回去和成员们喝了暖暖身子再睡吧。时雨这么想着,在外套口袋里翻找了好半天,才摸到几枚硬币。
看来只够买两罐啤酒了,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
“嘭——通——”
易拉罐掉下来的瞬间,时雨脑子里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或许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来到江洲这个地方。”
万籁俱寂中,突然“哗啦——”地一声巨响,少年的思绪被打断。
一只玻璃酒瓶从天而降,在时雨脚边不足半米的地方摔得粉碎,吓了他一大跳。
时雨压着怒火,抬眼往上一瞧,一个衣衫不整的醉汉坐在楼顶边缘摇摇晃晃,情况看起来十分危险。
这一幕使得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大脑来不及做任何思考,身体就已经冲上了楼梯。
“喂——大叔!”少年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天台,“你在干什么?!很危险啊!”
然而任凭他如何奋力呼喊,那个醉醺醺的男人都没有任何反应,好似两人之间隔了一道屏障似的。
那人坐在屋顶边上,身上只有一套适合春秋季节的睡衣裤,一对棉布拖鞋悬在脚尖上,连双袜子都没穿,身边还散落着一地的酒瓶子,看他这副尊容,八成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时雨注视着眼前这个命悬一线的男人,从背后一步一步地慢慢挪近,手心沁出了冷汗。
瞅准时机,心一横,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张开双臂,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抱住男人,再使劲儿一拉,俩人便一块儿仰面摔在天台上了。
“大叔!你清醒一点!”时雨顾不得身上摔得疼痛,扯着那人的衣领死命摇晃,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男人恍如灵魂出窍一般地仰面朝天,面色惨白,瘦得跟具尸体似的。
时雨环视了一圈四周,这深更半夜的别说人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周边压根儿找不到个能来帮忙的人手。
左右思量着,时雨掏出手机打算报警。然而,不知是由于低温天气,还是方才那一下给摔坏了,这破手机偏偏在这种时候宣布了罢工。
这可难办了,一个人在这种天气半夜醉倒在户外,要是放着不管,是极有可能会被活活冻死的!
少年在男人的睡衣口袋里摸索,找到了手机和钱包,打开钱包,里面夹着枚身份证,还有一张五六岁小女孩的寸照。
是他女儿吗?那怎么没有孩子妈妈的照片?
把钱包整个儿翻过来,一枚银色的钥匙掉了出来,上面贴着“604”的标签,应该是门牌号吧,还是手写的,字迹都有些模糊。
时雨就着淡淡的月光细细辨认那枚身份证上的信息。
江挽,名字还挺好听。
竟然是1999年生?什么呀,才25岁?
看他这胡子拉碴的潦草样儿,还以为奔四了呢。
证件上登记的户籍地址,就是现在二人所在的这栋公寓的604室。
还是个有房子的本地土著。时雨心里顿时酸涩起来。
也不知道这哥们儿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竟然大半夜一个人跑上天台来喝成这样……这寒冬腊月的,也真是不要命了……
无论如何,得先想办法联系他的家人,时雨抓起男人的右手大拇指,“咔哒——”轻轻一下,就碰开了指纹锁。
电话通讯录是空白的,最新通话记录除了快递、外卖就是10086,微信……额,甚至连微信软件都没下载。
这家伙难不成连一个可以联系的家人和朋友都没有?这万一哪天死在家里了都没个人能来给他收尸……一个好好的人,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让自己活成这幅德行啊?
时雨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裹在男人身上,“大哥,今天碰到我,算你撞上狗屎运了。”
男人的个子不低,背在身上却不觉得沉重,大概这家伙全身上下除了一副骨架子也不剩什么了。
凭着唱跳爱豆的身体素质,背着一个瘦不拉几的醉汉,从天台下步梯到6层,不是什么难事。
借着楼道里微弱的光线,时雨用那把钥匙拧开了604室的门锁。
嗬,还真住这。
正午的阳光消去了些冰雪,整个江洲都温存了不少。
时雨在便利店买了袋饼干,作为起床后的第一餐。
按照经纪人的说法,宿舍很快会被收回,要想继续留在江洲,就得自掏腰包赶紧先找个房子安顿下来。
前提是还打算继续在J-ENT这个小作坊死撑下去的话……
算起来时雨已经快19岁了,13岁一个人从小地方跑来江洲当练习生,16岁成团出道。
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作为练习生和现役爱豆的身份度过,若要他现在重新思考人生的方向,都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了。
可是要他在近半年几乎零收入的情况下在江洲租房子也实在是……
那些独自在外打拼的人,常常会在遇到经济难题时,第一时间想到家人。
“哥,是我。”时雨的嗓子有些沙哑,许是昨天夜里受了凉。
“小雨?你换手机号啦?”电话另一边,也是个年轻的男孩。
“啊,我手机没电了,这会儿跟便利店老板娘借来的手机。”
“这样啊。”
“那个……老家那边,爸妈一切都还好吧?”时雨低下头,鞋尖漫不经意地磨蹭脚下开裂的地砖。
“别担心,爸妈都挺好的,我在学校也很好,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也要多注意——”
“哥!”时雨绷紧全身的肌肉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些,肩膀却止不住地颤抖。
“说实话,我想放弃了。”时雨说完,咬住了下唇。
“……”数十秒的静默。
“小雨,当初咱俩好容易才说服了爸妈让你一个人去江洲,坚持了这么久的梦想,现在全部放弃的话,你真的甘心吗?”
时雨无言。
沉没成本的问题,永远无解。
“你告诉哥,此时此刻的当下,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全冲上来被堵住,喉头隐隐作痛。
“如果是钱的问题,哥会想办法解决的,你什么都不需要管,只管去做你想做事情的就好了。”
泪水从脸颊两侧划过,滴落在地砖上。
“我说小伙子,你这做人呐,不能既要又要的,你又想要地段好,又想要价格便宜,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啊?”租房中介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没有的话我就去别家找,我还就不信了,我这个预算在整个江洲还租不到稍微像样点的房子了!”时雨作势要走。
“哎——你这孩子别急啊,有一处房子倒是符合你的要求,通勤方便,精装修,租金还低得很,”中介挺着个啤酒肚,坐在电脑前,肥硕的手指滑动几下鼠标翻出一组照片,“你看,就是这里,喜不喜欢?”
“这里是昨晚……”时雨的瞳孔颤动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
“那里的房子确实不错,可是这个价格怎么会低得这么离谱?按江洲的市场房价,这似乎有点不太合理吧?”
“额,这个嘛……按理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应该不咋忌讳这个……”
中介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支支吾吾道:“我们开张做生意的,坑你个小年轻也不道义,小伙儿我实话同你讲啊,大概四五年前,我眼瞅着你小子那时候应该——”
中介斜着眼将少年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应该还是个没手机的小屁孩吧?难怪不知道那桩子事儿。”
“那个小区可真是一夜成名啊,还上过新闻的,当时网上都传得沸沸扬扬。要是想了解,有些报道现在应该还搜得出来——”
“算了,我不想知道这些,”时雨打断对方,视线别向别处。
“反正,一无所知地活在这世上的人,最幸福了。”时雨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