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寄北睁开眼发觉身子已经有些僵硬,稍微活动了一下关节,发现手脚已经麻木冰冷。她转了转脑袋,周围的景象映入眼帘。
正前方,黑色漆桌上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牌位。正中央的牌位上,鎏金色的老宋体写着“先父宋均”,周围香烛的火光攒动摇曳。供桌上方悬挂着一幅幅画像,火光昏暗,苏寄托看不清,总之是些长着胡子的老头形象。供桌两侧墙壁上,似乎刻着龙凤呈祥,松鹤延年的图案。
苏寄北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撑着身子想要从软垫上起来。猛地驿站,眼前一黑,手上力竭,又摔回了垫子上。
苏寄北心里拔凉,她一个社畜被男友暗算,晕在工位上,眼睛一睁就到了这里。结果现如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感觉这副身子浑身僵硬冰冷,刚被冻死不久。她感觉累极,眼睛缓缓闭上,身体不自觉放松,心里想着:我非得起来吗?躺着得了。
还没等真正放松下来,门口传来开门声,一声清脆焦急的女声传来,“姑娘,你怎么就这样睡在蒲团上,要是被主母见着,又是要多跪上两个时辰。”
一双温暖的手攀上苏寄北的胳膊,将她从歪七扭八的样子扯的正跪在垫子上。这丫鬟上头穿着白色交领的青色短衫,下头穿着褐色棉布长裙,面上红肿一片,满脸焦急。
“我刚从主母身边的春兰身边听来,主母很快就要来差李嬷嬷叫姑娘你去问话,欢伯求求姑娘别倔了,说两句服软的话,免受些皮肉之苦。姑娘你上个月可刚染了风寒,身子还没好利索。主母终归是你的亲生母亲,只不过严厉了些,心里还是疼惜姑娘你的。”
欢伯话音刚落,便见着一个面色严肃的嬷嬷,看着有些年岁,脚下生风,推门进来,声音低沉道:“主母叫姑娘过去回话,姑娘这便跟老奴走吧。”
欢伯忙拉着苏寄北的胳膊站起,苏寄北身子瘫软,几乎整个身子瘫在欢伯身上。来到主屋,欢伯松开手恭敬守在一边。
苏寄北撑了撑身子,将身子拖正,这才看清了坐在正中央的女人。
女人梳着高髻,满头簪钗,耳上坠着长叶形耳饰,脖颈带着水晶念珠,腕上带着玛瑙珠串,手上还带着嵌宝式指环。上身着花绫抹胸,对襟窄袖衫,束龟背纹曳罗裙。细眉弯弯,朱唇半点,好一个阔气的高门贵妇形象。
她并未分神看苏寄北一眼,手上动作不停,将沸水注入茶盏,用茶筅快速击打。只不过动作稍显生疏,盏中汤花散开不成型。她脸上多了三分恼怒,道:“李妈妈,我都学了半月了,这盏还是咬不起来。快快将这东西收起来,看着我心烦。”
“夫人聪慧,花些时日定能学会。今日夜已深了,五姑娘还等着夫人回话呢。”
女人提高了些声量,颇有些不满道:“了了,在家祠跪了这些时辰,可是想明白了。”
“母亲教训的是,女儿想明白了。”苏寄北从善如流。
听到这话,女人脸上神色稍松,语气平和下来,“这才是母亲的好女儿,快坐到母亲身边来。”
欢伯扶着苏寄北起身,女人温热的手掌亲抚过苏寄北的面颊,“母亲这辈子只能指望你了,母亲出身不好,硬生生差了隔壁院一大截。你哥哥先天不足,又是让隔壁院压得死死。也就只有你,小小年纪如此懂事,心疼母亲和哥哥,小小年纪事事拔尖,父亲这才常常到我们屋里来。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撇着自己哥哥不顾,任其在外丢脸。你父亲回来勃然大怒,母亲也是无奈才罚你跪了家祠。了了心里可千万别怪母亲。”
苏寄北神情不显,只乖觉的点点头,她如今身上瘫软无力,头昏脑胀。阳春三月,可前几日倒春寒,这天还下了一场小雪。祠堂四面透风,冷风一吹她还清醒些。这主屋里燃着碳
火,热气腾腾熏的她昏昏欲睡。
“这天色已晚,欢伯快扶你家姑娘回去休息,明日休沐养养精神,别叫隔壁院的琼丫头比了下去。”
欢伯领了命,恭敬扶着苏寄北出了门。
“姑娘,你撑着些。如今这遭罪,咱们算是过去了。姑娘你一日未进汤水了,奴在小厨房给姑娘热着镈饦,加了新鲜的河虾,吃下一碗暖暖身子。”
出了主屋,穿过游廊,经过花厅,在西测的角落里,坐落着小院子名叫临风居。进门穿过屏风,屋里便迎上来一大一小两个丫头。
“花露,快扶姑娘进里屋坐着。屠苏,快去灌个汤婆子给姑娘暖手。”
那个稍大的丫头手脚麻利,快步扶着苏寄北在罗汉床上倚着,又快快拿了披风给她盖上。另一边的屠苏拿着汤婆子揣进苏寄北的怀里。欢伯端着一碗镈饦,见自家姑娘冻的手指僵硬,喂着姑娘小口小口的进食。
屠苏是个碎嘴的,不觉多说了两句:“主母对姑娘有些过分严厉了,咱们姑娘未满五岁就要上学堂。如今的祸事姑娘也是被牵连的,竟罚的这般重。四哥儿这会子早就睡熟了,怎么只有咱们姑娘跪家祠到半夜。”
花露喝止了屠苏的话,接着说了两句:“姑娘遭了罪,可得细细养着,切不可再沾染了病气。”
苏寄北吃下大半碗便不要了,肚里有东西,四肢也渐渐暖起来,面上有了些血色。欢伯给她脱了外衫,将她抱到床榻上。
花露犹豫半晌,吞吐道:“今日刚归家时,主母说四哥儿被先生罚抄了经文,可四哥儿体弱,请咱们姑娘分担些。”
欢伯见床上小人眼皮盖上,呼吸声渐渐平稳,嘴里吐出一句“明日,明日再说”,她低声呵斥道:“姑娘身子不适怎还有气力帮朝哥儿抄书,先歇了今夜再说。”
苏寄北昏睡了一夜,迷迷瞪瞪睁开眼见着顶上是白色承尘,四周围着纸帐。她爬出床,沿着床前的脚踏环顾四周,正中央摆着张圆桌,左侧台子上放着铜镜,零零散散摆着些小玩意儿。欢伯从屏风后出来,从见着自家姑娘迷迷糊糊坐在脚踏上,忙不迭跑过来。
“姑娘,怎得坐这儿了。现如今已是巳时,四哥儿跟着主母去寺里还愿,瞧着姑娘睡的熟便没扰了姑娘。”欢伯斟酌着说出这句话,瞧着自家姑娘的脸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花露将苏寄北抱到床榻之上,摆弄着她的小胳膊小腿,一件套一件,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才算完,“姑娘风寒未好全,昨日又受了寒,虽说现在还有月余便到清明,可前几日还下了大雪,天还冷的很。”花露又给她扎了个双头髻,只不过小脸蜡黄,瞧着恹恹的。
苏寄北昨日没搞清楚状况,现如今边喝着清粥便听着底下的丫鬟热火朝天的讲八卦,果然不管是哪个时代的人都喜欢在工作时候摸鱼,也得亏这般,她将这宋府的情况摸索的七七八八。
如今这副身子是东京城里头工部侍郎的幼女---宋今也。上头有三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大哥和二哥还有三姐都是妾室方氏所出,只有四哥是她亲生的哥哥,为当今主母的王氏所出。宋今也虽只是个四岁的娃娃,却比自己七岁的亲哥要更加聪慧些。这四哥儿据说是当时生的时间久了,天生比旁人学的慢了些。宋家的主君--宋存,也就是这幅身子的亲爹,本就对出身不显的王氏没什么好感,现如今自己的嫡长子又比旁人更显的痴傻,对王氏更加奚落了些。宋今也出生后,小小年纪便能同自己九岁的姐姐一道上学堂,事事做的出色,便宜老爹这才到王氏屋里去的多了些。
按理来说,王氏应当对宋今也更加疼惜些,偏偏她心中对四哥儿多有亏欠。可看着自己聪慧的幼女,对儿子的愧疚更甚。就单说上学堂这事,也是王氏担心四哥儿受欺负,这才将幼女早早送进去,就想着能照拂些。本意是好的,开头也是好的,只不过时间一长便变了味,四哥儿被罚,宋今也就得被罚的更狠些。帮四哥儿抄书顶罪,就是四哥儿身上多添了一道口子,宋今也也得被叫去站规距。四岁的小童,亲爹平日见不着两回,将自己母亲的话当成圣旨般,以为只要做好母亲交代的一切便能讨得母亲的喜爱,得到母亲的夸奖便觉得受的苦都不是苦。殊不知,这只不过是王氏施舍剩下的边角料。这不,一不小心就将自己的小命交代在阳春三月的祠堂。
苏寄北唏嘘又觉着感同身受,她进来之前家里也有个弟弟。爸爸常年不管家里琐事,妈妈没读过几年书,天天在她面前诉苦自己生活有多么不幸,爸爸奶奶都看她不顺眼,弟弟又不懂事。苏寄北为了满足她的期待,熬过了高考熬过了考研,小事不敢放松大事不敢声张,活得那叫一个听话懂事。转过头来,却发现自己的弟弟即便平庸叛逆,妈妈依旧义无反顾的把他擦屁股。而自己换来的只有矫情事多,处处被挑刺。
话是说给想听的人才有用,说给不想听的人,即便是金玉良言也无济于事。宋今也到死没明白,苏寄北活了二十多年才明白。可苏寄北能远走他乡换个地方过活,宋今也却不成。她还要靠着方氏庇佑才能活下去,如何平衡相处之间的度可得有的聊了。
屠苏进来便见自家姑娘端着个空碗,双眼无神一动不动神游天际,“姑娘,姑娘!”屠苏叫了两声,见自家姑娘没反应,“别吓屠苏啊,姑娘还没带屠苏去新门里的会仙楼去吃茶饭呢!”
花露进来打了一下屠苏,“说什么胡话,嘴上没个把门的。”见姑娘如此神色,接过她手中的空碗,细语道:“姑娘,若是没胃口,差小厮去外头买些果脯开胃。姑娘今日可还要帮四哥儿抄书,若是没交上可又要受罚了,姑娘的身子可再经不起折腾了,这月郎中已经请了三回,上回姑娘喝药都喝吐了。”
苏寄北这才慢慢回过神来,从肚子里刚出来没几年就要开始打工还债,果真归来半生仍是牛马,KPI不离身啊。苏寄北觉着自己像是沉浸式玩着剧本杀,每个人都尽力扮演着npc,只有她出戏偶尔还要切出小号去回复老板消息。
“欢伯,将抄书的物什儿早早备好,我去园子里转转回来就抄。”
苏寄北被屠苏抱下太师椅,短粗的小胳膊被牵着走出了房门。她刚出门便被寒风吹的趔趄,走出院门却觉得风势渐小。昨日晚上没注意,现如今白日一看,这小院子分明坐落在风口上,出门的小道狭长,狭管效应明显,怪不得要叫临风居,开始以为这边的人取名讲究意境,现在明白原是写实派。
屠苏挡在她身前,不由抱怨两句:“这几个哥儿姐儿,哪个像咱们姑娘这般年纪小小便分院别住。知道的觉着姑娘你聪慧懂事,不知道还以为大娘子不喜你呢。”
苏寄托,不,现如今是宋今也。她慢慢进入扮演状态,不由用力握了一下手,屠苏自知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低头改口道:“大娘子只姑娘你一个女儿,她自然是疼姑娘的。”
宋今也颇为失落的低下头,两行清泪说来就来,略微哽咽道:“我心中清楚母亲并不亲近我,只不过,只不过......”
屠苏哪里见过自己姑娘这般伤心,往日事事掐尖要强,连脸都不曾红过两回。如今眼泪说来就来,恐是昨日的事情当真伤了姑娘的心。虽说姑娘待她们并不如三姐儿同屋里的那般亲近,可也是厚道妥帖的。屠苏恨不得打自己两嘴巴,都怪自己这张不过脑子的嘴,真是大罪过!
花露见姑娘穿的单薄,惟恐她又染上风寒,知道屠苏是个大条的,忙拿着披风追了出来。却见自家姑娘眼泪涟涟,屠苏那小丫头蹲着做鬼脸逗着,急得团团转。花露赶忙将披风给姑娘披上,抱起姑娘柔柔的给她拍背。
宋今也装的过头了些,竟带上三分真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眼泪鼻涕全都蹭在花露衣服上,被抱着轻轻的摇,睡意渐起了三分。她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小孩子都喜欢被抱着到处走,这实在是太舒服了。
花露抱着她在园子里走了一圈便回屋,刚进门便被欢伯叫住。见着姑娘躺在花露怀里,脸上还带着未干透的泪痕,不由皱了眉头。
屠苏尴尬的跟在身后,忙低声解释道:“都怪我这张嘴,说到姑娘的伤心处,姐姐我自己领罚去。”
欢伯搞清楚来龙去脉,也轻叹了一口气,“姑娘怕是真的伤心了。让她好好歇着吧。”欢伯随着花露进屋,见姑娘安睡才放下心来。
躺在床上的宋今也见着两人退出去慢慢的睁开了眼睛。欢伯同花露在外屋低声说着话,还好这屋子隔音不太好,两人谈话声虽小却也能听清。
“姑娘这身子不行,如今又伤着心,要不再请个郎中过来瞧瞧。”
“心里的疙瘩郎中来了有什么用,大娘子定是还要折腾姑娘。我们两本就是老太爷身边的人,要不去问问老太爷。”
“欢伯姐姐,你昨日想去求老太爷救救姑娘,被大娘子知道还打了两巴掌。这万一要是被大娘子知道,你又讨不到好处,姑娘是个耳根子软的,怎会真的与大娘子生分。到时候你夹在中间,两边不讨好。”
“姑娘待咱们亲厚,咱们做婢子的,当一心一意为主子,你这般留三分余地才是左右为难。”
花露似是为难,吞吐道:“我怎么不知道,可大娘子不是个按规矩办事的,要我说还不如小娘有礼数。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太爷怕是也压不住。”
“真是同屠苏呆久了,你这嘴也没个把门的。这话也说得!老太爷到底管着这家,大娘子怎会越过去。”
宋今也翻了个身想了想,看来如今家中能抱上的大腿只能是这个老太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