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铺子出来时,昭昭额角渗满细汗,手指微微打颤。
也是碰巧,隔间竟然连着后院,她刚进入就注意到这一点,衡量过窗户的高度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替刘芸穿好礼服,翻窗从后门溜出来。
那衣裳间滑溜溜的质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昭昭不敢回头,捏紧拳头往街对面的当铺跑。
这条街商铺俱全,当铺好几家,街头处还有一间小医馆。
昭昭取出准备好的簪子,举到光下仔细检查,确认没有遗漏,递给当铺伙计当了二两银子。
这簪子是上回投壶的彩头,她特意挑了件简朴的。毕竟当日十几个小娘子,皆非富即贵,有些显赫人家女娘的首饰是私铺定制的,印了标记,懂行的一看就知道出自哪府,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来之前将簪子上的部件拆开,底部的标记磨了,方可放心。
拿着二两银子,昭昭踱步到巷头的医馆,取出一张雪白帕子掀开,同时屏住呼吸。
掌心的黑色粉末静静躺在那里,从珠串上刮下来的,虽剂量稀少而细微,聚在一起却有一小捧。
医馆坐镇的大夫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生得慈眉善目,双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气血充沛之态。
之所以将医馆开到这条街,是因为他专擅妇科,京里许多不受孕的妇人都是在他这里开方子调养身子,而这条街又以成衣铺居多,大多是女客,不好意思问诊的女子可以借着逛街的名义过来。
刘大夫取出银针捻了捻,眼睛渐渐眯起。
“从外观上看不出什么,小娘子不妨交给我,我化到水里瞧瞧。”
昭昭小心递过去,提醒道:“您小心别接触皮肤,可能有毒。”
说完她就觉得自己多嘴了,好在刘大夫并未说什么,慈祥地笑了笑,端着帕子去到里屋。
再出来时,他面上的笑容消失了,眉间凝重几分。
“这包药小娘子从哪里得来的?”
“是有什么不妥吗?”昭昭猜到一点枝节,委婉道,“最近我得罪了个人……”
刘大夫与客人看诊时,偶尔也会听几嘴后宅的阴私,再加上昭昭生得灵动,语气尊敬,说话时天然带着下位人的讨好,猜测她是哪家高门小妾,便明白过来内里的深意。
对于宅门内的争斗,他向来敬而远之。于是将剩下的粉末还给她后,便语重心长道:“凡是此药触碰过的物件,娘子都扔了吧。不知娘子得罪了什么人,但最好注意些。这药无毒,但会影响女子生育,甚至终身不孕,即便有万分之一的概率怀孕也极大可能滑胎。”
昭昭听得手脚冰凉,一股恶寒从心头蹿起。
姚姨娘比她想象中更加恶毒,若是她因为长期佩戴而生不出孩子,等到卫嘉彦有了新欢,会立刻将她弃若敝履。
她之所以能勾着卫嘉彦,并非是她的长相出众,也不是性格能吸引到他。
而是因为卫嘉彦还未彻底得到。
据她推断,卫嘉彦应当还未与女子试过那事,一旦让他尝过滋味,不出一月,对她的兴趣就长江东下了。
喜新厌旧是迟早的事,因此孩子才是她最大的依仗。姚姨娘这个毒妇,仅仅因为卫嘉霖喜爱她,就想害了她终生!
可恨她如今才在侯府站稳脚跟,没有实力整治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待她日后寻得机会,必然报今日之仇。
昭昭内心一阵澎湃,明面上仍保持得体的微笑。她本想立刻将这晦气东西扔掉,忽而想到什么,询问道:“您说这药无毒,若女子长时间接触,可会伤及身体?或者有什么后遗症吗?”
“这倒不会,除了不能怀孕,其余的没有影响。”
昭昭眼睛一亮,心中有了成算。
她掏出银子谢过刘大夫,请他务必守口如瓶,然后在回成衣铺子之前,用剩下的一两银子雇了个马路边蹲着的乞丐,叫他将包着药粉的帕子送到东市的满玉楼,指明亲手交到竹影手上,若人不在就给一个叫馨儿的姑娘,并且帮忙带一句话。
“避子,不伤身,抹在首饰上佩戴即可,不得内服。”
这药对寻常女子来说是害人的东西,对满玉楼的姑娘来说却是个宝贝,只消抹一点便可以避免怀孕,不用再喝苦药,堪称完美。
心里的疑惑解决,昭昭谢过刘大夫,请他为自己守口如瓶,然后原路返回,双手撑住窗户翻入房间。
房内全身镜前映出刘芸曼妙的身影,只一个背影便美得不可方物,叫人浮想联翩,那件礼服与她十分相配,可以想象她生辰宴那日定然惊艳全场。
“回来了?”
刘芸提起裙角旋转一圈,显然对自己这一身很满意。
“多谢娘子帮我打掩护,再不出去恐怕等我的人会起疑,不如我现在伺候娘子换衣吧?”
“也行。”
刘芸自己都是偷跑出来的,不好在外边待太久,便答应下来。
临出门时,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对彼此的秘密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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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怎么这么久才出来?还继续逛吗?”
卫小羽抱臂靠在墙上,视线从上至下扫过一遍,确认没什么不妥,长舒一口气。
他本以为是帮个小忙,结果等了接近半个时辰都没见人出来。
他在外边等得心急如焚,生怕出了什么事,听说两人在里间试衣才稍稍安心,如若昭昭再不出现,他兴许真要闯进去。
“就到这吧。”昭昭今日目的已经达成,随意挑了件便宜的长裙让掌柜包起来,两人一齐回了马车。
“直接回府吗?难得出来一回,娘子真不再逛会?”卫小羽挥动缰绳,眼看着就要驶出西市,又在路口处停下。
逛了整个上午,只买了一件东西,他总觉得不好交差。
昭昭其实也不想那么快回去,余光扫过窗外一间糕点铺子,白嫩嫩的糯米团子卧在瓷盘里,散发清甜的奶香。
卫小羽随着她目光看去,十分见机地下去买了两屉,塞到她手上。
结果昭昭咬了一口便撒开手,表情狰狞。
大概是今日糕点师傅手抖,一屉糯米团子起码放了半斤糖,吃起来齁甜,简直难以下咽。卫小羽不信邪尝了半个,立刻就吐了出来。
“要不......还是扔了吧。”卫小羽难为情道。
昭昭从前是苦过来的,最讨厌浪费食物,更别提这屉糯米团子还很贵,抵得上她半个月月银。
真让她吃又吃不下,总不可能带回去给卫嘉彦尝,卫嘉彦比谁都挑嘴,许多蔬菜都不吃,肉沾了点腥气也不行。
思来想去,她渐渐有了主意。秉着不浪费的原则,十分理所当然道:“送我去趟穿花巷子,宋郎君救我一命,还没来得及感谢他。”
卫小羽回忆起那甜得发苦的滋味,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默念一句,你到底是感谢还是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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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来到穿花巷子,两人提前将马车停在路边,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里走,今日那杀猪匠似乎不在,没有难听的杀猪声,巷子里安静极了。
昭昭提着糕点敲了许久门,都无人应答,正准备打道回府时,刺拉一声门开了。
“宋——”
话还没出口,昭昭看清来人是谁,立刻捂住嘴。
开门的是个鹅蛋脸的女人,肌肤吹弹可破,两腮染上一层红晕,比盛放的牡丹还要娇艳,大眼、翘鼻、樱唇,每一个五官都完美到无可挑剔,看年龄应有三十,天然带着股成□□人的妩媚气质,不细看几乎可以忽略她眼角的细微皱纹。
美人就这么眼角带媚地看过来,昭昭脱口而出道:“不好意思,走错门了。”
“找宋砚雪有什么事吗?”
女子懒洋洋地倚在门边,一手把着门,姿态放松自然,一看就是经常待在这。
昭昭对女子的身份有了大致猜测,不免有些痛心疾首的滋味。
如此貌美的女子竟然愿意跟着宋砚雪这样的穷光蛋,可见男人活得有多轻松,只要脸长得好,不怕讨不到老婆。
她伏了伏身子,一股脑将糯米团子塞到女子怀里,低头快速道了句谢就跑了。
张灵惠瞥一眼立在旁边尬笑的卫小羽,讶异道:“你家世子开窍了?新收的?”
卫小羽点头,行礼道:“见过夫人。她似乎误会了您的身份,您请见谅。宋郎君前段时日救了她一命,我们是特地前来道谢的。”
“行吧,这礼我收下了。”张灵惠指了指尽头的细瘦身影,“快去追你家娘子,咱们这住的人鱼龙混杂,当心哪个瘪三唐突了她。”
卫小羽闻言立刻往回走。
等到人走空了,张灵惠才感慨地收回目光,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女子青春美好的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
遥想当年,她可不比她差。
纵然大好年华已逝,她张灵惠的名字到现在还在高门间流传,重回十年前,就是皇帝的儿子也多得看她几眼。
想到方才那小娘子慌张的模样,唯恐撞破什么,张灵惠摇头笑了笑,拎起糕点,一瘸一拐往里屋去。
她平时维持身材极少吃甜食,打开看了看就扔到桌上,心里寻思着自家儿子居然会好心救人,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
桌角的糕点静静摊在那里,张灵惠忽觉不对劲,美目眯了眯。
就连卫世子都不知道砚儿喜好甜食,她也是近几年才发现她儿子的口味,那小娘子是怎么知道的?
张灵惠越想越有问题,由此笃定两人之间有猫腻。
晚间,宋砚雪从学馆回来时,张灵惠歪在椅子上纳鞋底,佯装不经意道:“听说卫世子纳了个小妾?”
母子两人与宋家分家时没分到什么财产,宋砚雪进学馆的束脩是他自个儿抄书挣来的,书本笔墨哪样不需要钱,张灵惠一个寡妇不好出去抛头露面,加上腿脚不方便,平时做点鞋袜什么的放到铺子上卖,贴补点家用。
灯油钱贵,家里还养了个丫鬟,张灵惠通常坐到宋砚雪房门口,借着缝隙的光把第二日的活计赶完。
两人隔了一道虚掩的房门,能够看见宋砚雪笔直地坐在桌案前,笔下不断,端方的侧脸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似的。
默完最后一句诗,他微微侧过脸,语气寻常道:“有这回事。”
张灵惠将今日的情形讲了一通,悄悄观察他神情的变化,然而宋砚雪从始至终都是一脸平和,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儿知道了。”
就在张灵惠出神回忆之际,房门被人拉开,侧边投下一道阴影。
宋砚雪冷着脸,弯腰收走绣筐,责备道:“怎么又开始做绣活了?我平时抄书的工钱够养活我们,不用您这么辛苦。”
张灵惠在他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瞪他一眼,道:“你整日埋在书里,旁的事一概不留意。秀儿就要出嫁了,好歹是从咱们家里出去的,娘多替她做点嫁妆,也不算辜负了她。多好的一个孩子,人又勤快,让你收用了你不听,眼看着年龄大了,咱家也不好耽搁她……”
宋砚雪面无表情地将她往寝室送,边走边道:“秀儿那边我自有安排,娘别操这个心了。”
张灵惠一听稍稍放心,为着给秀儿找门好亲事,他们家给媒婆塞了不少好处,这嫁妆嘛自然就拿不出什么真金白银了,只好添点绣品充体面。
嫁人是女子的终身大事,张灵惠是真的拿秀儿当自家女儿看,不想叫她在夫家抬不起头,为着嫁妆的事差点愁白头发,知道宋砚雪在想办法,心里的大石才落下。
说到这,她不免劝道:“依我看,等秀儿嫁出去就别再找了。你好不容易中了举,往后需要打点的地方还多,何必浪费银子,咱家就这么大点,没多少活。你每日天不亮就走了天黑才归家,秀儿没得伺候你,倒是被我捡了便宜。”
“不行。”宋砚雪停在门口,掩上房门之前,抬头道,“必须有个人照顾您,不然我在外面读书不放心。”
张灵惠知道自己儿子是个顶有主意的人,犟起来谁都劝不住,便不再多言,心道明日早点起来多做几个香囊,趁着秀儿还没走,赶紧把新丫鬟的月钱攒出来。
关了门,房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张灵惠熟练地摸索到床边。
借着微弱的月光,窗前洒下一片光影,有个人蹲在那里,隐隐有女子低低的啜泣声传来。
张灵惠朝她招手:“都听见了?”
秀儿磨蹭着坐到她脚边的矮凳上,黑夜掩盖住她脸上的泪痕,沉闷的嗓音暴露几分无措:“夫人,我不想成亲,我愿意一辈子留在宋家,伺候你和郎君,你们不要赶我走好吗?”
自打订亲以后,秀儿就不在院里走动,半是避嫌,半是躲着宋砚雪。宋家就两间屋子,腾不出多的安置她,这些年秀儿都与张灵惠挤一屋,窗边用旧家具拆下来的木头搭了个矮床就是她的歇息处。
张灵惠摸着她孱弱的肩膀,心软了大半,差点脱口而出让她留下。只是想起儿子的意愿,又压下不忍,强颜欢笑道:“瞎说什么鬼话,哪儿有女子不嫁人的?就算你嫁出去,宋家也永远是你的娘家,以后姑爷若是欺负你,我让砚儿替你打回来,帮你出气!”
秀儿想到白衣飘飘的宋砚雪跟蛮汉子似的撸起袖子打人的画面,不由破涕而笑:“郎君才不会那么粗鲁。”刚拉起一个笑容,嘴角又耷拉下去,语气泄露几分失意,“他也不会为了我去动手,郎君心里没我……”
好不容易哄好,气氛又低靡下去。
张灵惠是打心底里喜欢秀儿,不想她带着遗憾离开,遂拍拍她的背,劝道:“我虽然觉得我儿子千般万般好,但说句实话,我若不是他娘,也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嫁人嘛,夫君体贴是最紧要的,你看砚儿那生人勿近的样子,哪里是会疼人的?他就是快捂不热的石头,平时待我这个亲娘也是不冷不热的,何况是自己媳妇?”
“夫人别这么说,郎君待您是极好的。”秀儿明白她是安慰自己,止了哭声,“您别这么说他。”
“那是他欠我的!”张灵惠想到往事,心情也低落下来,“当初就不该给他那死鬼爹做小,不然以老娘我的才情,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瞧我,越说越远了,夜深了,先睡吧……”
这一夜,主仆两人都怀着沉重的心事,更深夜尽时,室内仍有辗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