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城中下起鹅毛大雪,一夜之间覆满房顶,整座临州城白茫茫一片。
天气骤然转凉,北风刮得人头脑昏胀,城里的医馆人满为患,尤其是幼童老人,几乎家家有人感染风寒。
莫说寻常百姓,就是穿貂皮狐裘的贵人也不例外。这场冬雪下的又急又猛,王家老夫人近七十高龄,骤然受凉,大病不起,三天三夜未曾睁眼,连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
王太傅是出了名的孝子,为此请了五天假,整日守在老母亲床前衣不解带地侍奉,就怕错过最后一面。
王老夫人日渐憔悴,两颊凹陷,嘴唇青紫,活像半只脚踏入阎王殿,没有一点活人气息。王府上下一片凄然,甚至开始秘密准备发丧事宜。
也许是王太傅孝心感动上苍,某日王老夫人忽然回光返照,清醒过来,勉强能开口说话,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嫡孙女王琬的婚事。
王家多男丁,只得了王琬和王毓芝两姐妹,王琬的父亲王太傅是老太太最喜欢的小儿子,不免对她爱屋及乌,从小捧在手心里疼。
王毓芝父亲是庶子,并不得老太太欢心,虽然都是小姐,两姐妹在府里的地位天差地别,连下人都惯会看人下菜碟,府里有什么衣裳首饰都先给王琬送去。
孙辈里只有她们两人还未成亲,王毓芝老太太不在意,王琬的婚事却是她心头的重担。
或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老太太撑着病体,言说希望能亲眼看见嫡亲孙女成亲,这样她死也瞑目了。
王太傅一听,当场眼泪流落了下来,为了完成母亲最后的愿望,连夜拜访武安侯府。
婚事本就起源于卫嘉彦,武安侯自知理亏,对于提前完婚一事没什么意见,两亲家商量了一夜,终于将日子定到半个月后。时间这么赶,实在是王老夫人等不起,就半个月王太傅还嫌长。
卫嘉彦早就接受了要娶妻这件事,听说婚事提前后倒没什么反应,每日该温书温书,该练武练武,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昭昭一听说王琬月中就进门,意味着她也可以尽早得个名分,高兴地一晚上没睡着,还不计前嫌地主动帮梅院准备婚宴。
而新娘子本人却暗地里发了一大通脾气。
原因无他,婚期提前,所有流程走得异常迅速,导致她连喜服都只能选现成的,因为打着给老太太冲喜的名头,排场不好太大,原定的宴席去掉许多布置,堂堂太傅长女,婚宴还不如一些富商之女奢华。
知子莫若母,王夫人知道委屈了自家女儿,掏出私房钱为她添了五箱嫁妆,这事才作罢。
当然明面上,王琬还是表现得十分识大体的,每日不仅跟着父亲一道照顾祖母,晚上还要到佛堂抄经,种种事迹传扬到外面,王琬臭了十几年的名声终于得以恢复,成了临州口口相传的大孝女。
半个月时光流水般过去,婚礼这天武安侯府热闹非常,几乎全临州的公卿都到了侯府,卫嘉彦一袭红衣坐在高头大马上,惹得各家小姐暗暗流泪,如此英武的新郎官就这么名花有主了!
姚姨娘虽不喜卫嘉彦,但孰轻孰重还是晓得的,将婚礼安排地妥妥当当,所有环节仪式都没有一丝差错,狠狠长了武安侯的脸。
卫嘉彦一路牵着红绸将新娘子迎进侯府,昭昭和丫鬟们躲在假山后偷看时被他抓个正着。
几人乐呵呵地齐声道:
“祝世子与夫人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红布盖头下,王琬偷偷红了脸颊,感觉到红绸的牵引停下,便紧张地站在原地。
跟随的嬷嬷立刻掏出预备好的红包,往天上一洒,笑道:“去去,你们几个,还拦上道了!”
漫天红雨飞舞,丫鬟们兴奋地跳起来抢夺,昭昭也想沾点喜气,蹲身去捡掉在角落的红包,刚俯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红包递到她面前。
来人衣袖红艳,袖口绣着精致的连理枝,昭昭抬目望去,与男人晦暗的目光撞个正着,心口莫名一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直觉卫嘉彦似乎有点不高兴,是觉得她不该和丫鬟们一起胡闹吗?
卫嘉彦一直盯着她,又不说话,气氛顿时有些凝滞,周围众人纷纷看来,还是那嬷嬷说了句“世子给你的还不接着”,昭昭才一语惊醒,快速接过红包,低下头不敢看他了。
接下来直到宴席结束,昭昭都没敢去前院,乖乖呆在后院与丫鬟们一起打叶子牌,今日侯府有喜事,她们几个身份上都有点特殊,属于主子们的房内人,反倒不好出现在男客面前,管事的嬷嬷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自偶遇卫嘉彦后,昭昭总觉心神不灵,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因精神不集中,一下午连输十把。
她虽然是卫嘉彦房里人,但毕竟没个名分,月钱与一等丫鬟相同,每月三两银子,府里行走层层关节都需打点,这几个月她没攒下多少。
好在卫嘉彦给的红包够大,她才没能输光家底。她一直以为卫嘉彦是随手从地上捡的,对比其他人手上的才知道不是,她这一封明显厚重得多,大概是单独为她预备的。
卫嘉彦对她其实还不错。但他越是这样,昭昭越不安。尤其是在大婚之日,作为一个合格的小妾预备役,她觉得卫嘉彦还是不要想起她比较好。
这种不安一直延续到晚宴结束,客人们都散场,整座侯府沉寂下来,黑夜里大红灯笼散发喜庆的光芒。
卫嘉彦在京中很得女子喜欢,但在男子中却人缘极差,活了二十年,只宋砚雪一个知心好友。
今日全城的贵公子都来了,借着婚礼的由头,将多年来被贵女们忽视的怨气全撒在他身上,你一杯我一杯的,少说灌了他五坛子酒。
对面人多势众,卫嘉彦身后只有一个不胜酒力的宋砚雪,喝到最后已然脚步虚浮,眼冒金星,像死猪似的被宋砚雪扛回新房,连红盖头都没挑,一沾床就呼呼大睡过去,将床单上的枣子花生压扁一片。
卫嘉彦感受到背部妨碍,皱眉大吼一句:“什么东西!”翻身躺到里侧,一只脚险些踹到王琬身上,还是宋砚雪伸手挡了一下。
然后新房内就响起粗重的打呼声。
“……”
众嬷嬷丫鬟纷纷尴尬地看向规矩坐在床头的新娘子,额头溢出热汗。
王琬交握在膝上的双手悄然收紧,陪嫁丫鬟环青安抚地揽住她的肩头。
陈嬷嬷是姚姨娘心腹,对婚礼一事不大上心,总归卫嘉彦不是她正经主子,想着赶紧干完活赶紧交差,她眼珠转了转,讪笑道:“世子醉成这样,一时半会醒不来,春宵苦短,咱几个就不站在这碍眼了。”她指了指低头的五个丫鬟,“都跟我走。”
几息之间,丫鬟们鱼贯而出,很快新房里就只剩下宋砚雪和王琬主仆俩面面相觑,他顿了顿,拱手道了声告退,快步离开了。
室内鼾声连绵不断,王琬默默坐在床沿,指尖深深嵌入掌心,最终忍无可忍一把拉下红盖头,用力扔到地上。
“卫嘉彦,你家欺人太甚!若不想娶我,何必上门提亲!”王琬使出全力推搡床里侧的人,竟是纹丝不动,心里更气了,一展手臂将桌上的合卺酒扫落在地。
噼里啪啦的破碎声仅仅让卫嘉彦皱了皱眉头,而后翻身继续睡去。
“娘子冷静,当心脚下。”青环赶忙将她拉至一旁,苦口婆心道,“依我看,世子并非故意怠慢,大喜日被多灌几杯酒很正常,待会叫下人送碗醒酒汤就成,咱们该走的流程一个也不会少。你千万别中了幕后之人的离间计!”
王琬耐心已到极点,没能当着侯府下人的面当场发作已是不易,勉强道:“什么意思?有话就说,怎么跟王毓芝似的,喜欢与人打哑谜?”
环青仔细关上门窗,压低声音道:“听说世子与姚姨娘不对付,没有她的授意,那婆子敢把您撂这吗?娘子什么身份,当朝太傅长女,姚姨娘又是什么身份,一个山上的贼婆娘,出身低贱,没点手段怎么可能坐上现在的位置。侯夫人的位置空着,她才能掌管侯府。如今娘子进了门,那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这执掌中馈的权力也该移交到娘子手上。娘子出身太高,她分明是想给新媳妇一个下马威,保不齐世子喝的烂醉也是她设计的。”
王琬渐渐听出点门道,一听不是卫嘉彦的错,气通了大半,她最在意的就是卫嘉彦对她的态度,旁的事和人一概不在乎。一想到自己的洞房花烛日就这么平淡地过去,无措道:“那该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主动吧?听说男子醉酒时是没办法来事的……”
饶是知道自家娘子豪放的个性,环青也被这番话弄得脸颊发烫,她轻拍了下王琬的手背,安抚道:“奴婢先陪娘子沐浴,叫下人送醒酒汤来,说不定等娘子出来,世子就醒了。”
王琬端坐几个时辰,腰都打不直了,头上的珠钗更是一个赛一个沉重,压得她头昏脑涨,脖子发麻,早就想将这一身行头脱下,闻言点点头,随着环青去了净室。
等清清爽爽地从净室出来,床铺空荡荡,哪儿还有卫嘉彦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