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从兰芷庐的小窗望出去,有一枝旁逸斜出的青梅树枝桠。这日,窗外刮起暖湿的风,哗啦啦掀起树叶,伴随着一阵雨点落下,打在叶上发出簌簌声响。

    姜展翎惊觉时光飞逝,那上面结的果子已从覆满白毛到青绿再到微泛黄,情不自禁吟出一句诗:“和风吹绿野,梅雨洒芳田。”(1)

    她想去田间地头欢畅地撒野一番,和煦的风与温暖的阳光会让所有的潮和湿化作汗水从每一个毛孔中流出来,那样才痛快!

    似乎今岁的雨水却是格外多,总是隔三差五地下。随着气温往初夏的热里窜,空气变得潮湿又沉闷。姜展翎翻着软塌的书页,滞涩的触感从指尖传导至身体,黏腻又难受。这样的天气再持续下去,她感觉身上都要沤出菌子出来。

    “翎儿……快点下来!”窗台底下传来温妙济的呼唤声。

    隔着案台,姜展翎探过身子朝下回应:“哎,干娘,什么事呀?”

    “你先下来,自然就知道了。”

    “干娘可真会卖关子”,姜展翎小声嘀咕,将书页一合,转身便踏出屋门,噔噔噔直跑下台阶来。

    伤口已然痊愈,现在的她健步如飞。

    看到来人,姜展翎欣喜不已,边跑边大声喊道:“娘……爹,你们来了!”

    “哎呀,翎儿别跑,慢点走。”姜全尚担心道。

    “你这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抢了狗嘴里的骨头,被狗在后边追着撵似的。”

    “娘~,你一来就要打趣我,真的是。”姜展翎站定了,拖长音调,对母亲的调侃表示不满。

    她在原地转了一圈,得意地显摆:“看,我现在好了,又是活蹦乱跳的好女子一个!”

    徐素芹细细端详她,脸色跟身上的细麻布半臂凉衫一样素白。褐色裙裤飘动晃荡,阔大的裤摆掩遮住比以往清减许多的身形。

    注意到她额前的碎发乱了,徐母走近一步,伸出手来将女儿的发丝拢到耳后,顺着耳廓下来摸着她的脸颊,心抽搐了一下,道:“翎儿,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这脸白的,跟刷了浆糊似的。”

    姜展翎侧偏头躲开,“娘,你就不能夸我点?干娘照顾得很周到,是我自己胃口不好。之前你老说我像个烧炭的,其实顶多也就跟麦子一个色儿。现在白回来了,偏又这样说。”

    “我也想多晒太阳,都快发霉长毛了。”姜展翎不满地抬头看天,这会儿雨暂歇,仍是阴沉沉灰蒙蒙,晴好的天气似乎很久没有过了。

    姜全尚笑道:“别管黑猫白猫,能抓耗子就是好猫。我看翎儿好得很,她刚才跑那几下子,身手不减,就是瘦了点。不碍事,等回家后咱宰大献鸡吃,保管补回来。”

    “爹,怎么你也笑话起我来了。不过,猫可太平常了,我要当‘鸮’,飞在天上,自由自在。不仅抓耗子,抓兔子,还抓蛇呢!”

    姜展翎比划了几个擒拿招式,收尾一个漂亮的抬臂单腿站立,果然似大鸮展翅。她还刻意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睁着,还要眨巴几下。搞怪的样子逗得两人大笑不住。

    闹完了,姜展翎发现,姜大懂没来。

    “哥哥呢?他怎么没一起过来?”

    姜父解释,“近几月雨水不断,前几日的暴雨更是让清源河水位猛涨。官府要求每家出一个男丁,协助官兵们炸山采石,固堤筑坝,开闸泄洪。我已经让大懂去了。”

    姜展翎听了,急道:“爹,你们不是不知道。哥哥他跟平常人不一样,怎么能放心让他去呢?”

    “翎儿,我们也不想的。”徐素芹叹息,“当初你爹自己准备去的,官府那边说要年轻力壮的,霸蛮得很,强行征了大懂,拉他走了。”

    姜全尚补充道:“别担心,我叮嘱了大懂,让他跟着别人学,人家干啥他照做便是。都是力气活,他也不会偷奸耍滑,多做事准没错。那些长官们,应该不会为难他的。”

    姜展翎不再言语,她才领教过官吏们的棍棒,只怕这些人也都是那副德行,一丘之貉。切肤之痛让她深恨这些在其位,谋私利之人。恨之外,又有一种渴望。倘若有朝一日她也坐上了某个位置,第一件事那一定是翻旧账,惩宿敌,除之而后快!

    徐素芹催促女儿,“翎儿,别愣着了。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跟我们早点回家去吧。”

    “哎。”姜展翎应了,想着哥哥的事,不免加快了往屋里去的脚伐。

    温妙济从兰芷庐缓缓走下来,将近日里姜展翎正在读的一部分书用布包好交到徐母手上,“素芹,这段日子我自作主张让翎儿读书识字,让她明事晓理,磨一磨她的性子,以后行事也能稳重些。她人颖慧,虽不十分用功,也还是学了些皮毛。”

    徐素芹心想,这丫头幼时来这里,温妙济也曾试着教她。刚念上几句诗词,她便坐不住,只想着去园中捉虫逗鸟,玩心重得很。现在来看,经此一击,也不全然是坏事。

    “温婆,翎儿叨扰了你这么久,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说哪里的话,她也是我的女儿,是我亲手接生下来的,我还舍不得放她走呢。”

    徐素芹思绪飘回到十七年前那个夏天,那天是赶集日,她在猪市街头支起小摊,售卖自织的绢帛。尽管肚大如箩,步履蹒跚,她仍然冒着酷热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多卖出一幅绢帛。意味着肚里的孩子便多一口吃喝,多一份用资,或是多一件蔽体的衣裳。

    一位衣着华服,看似富户人家管事模样的男人看中了这些细密洁白的绢帛。男人说全要了,价格却压得极低。

    从采桑养蚕,到煮茧缫丝,再捻线梭织,至胶矾成绢,丝丝缕缕俱是心血!徐素芹当场拉下脸,不卖!男人想占便宜不成,恼羞成怒的同时言语讥讽。

    只是她的名字叫素芹,当然不是吃素的。

    随即口吐芬芳骂了回去,二人便当街吵起来。

    骄阳似火的溽暑天,催得人心里的火气更旺。除了蒸出来头上脸上的汗,身上也“啪”地泄了洪,温热的液顺着腿根流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要临盆了!

    男人见势不妙,趁乱溜走了。

    正值姜全尚赶着满载草垛的牛车经过,见此情景出手相救,将她扶上牛车平躺于上面的草垛中,匆忙载往意秀园中生产。

    姜展翎出生时是脚先出来,称为“倒产女”,民间视作不吉。

    可徐素芹却觉得女儿是最有福气的孩子,历经这番惊险的鬼门关一遭,原本素昧平生的几人因着她而紧密联结。她有了干娘,养父,还有哥哥。

    往事如烟,徐素芹心里感叹,那个皱巴的小婴儿一晃就长成了如今的大姑娘。

    厚厚一摞书,姜全尚眼疾手快托住,便接过去捧着。说:“我是个大老粗,平生最佩服读书人。可惜了大懂不是这块料,指望不上了。翎儿继承了我的衣钵,心思也不在这上面,现在她肯读,沾一沾圣贤们的精神气,也是好的。”

    姜展翎收拾了一个大包袱,斜挎在在肩背后走出来。

    她看着那些书,听爹讲的话,自嘲“圣贤们的精神气”是一点儿也没沾到。又想,或许圣贤们都是催眠大师?要不为什么每次翻开书页,都那么犯困呢?

    ***

    泥泞的乡间小路上,一家三口走得艰难。有些地势低洼的路段完全掩没于浑浊的泥水中,只能凭着记忆小心淌过。

    目之所及,及膝高的禾稻已开始拔节抽穗,稻田涨水漫溢,茎秆叶片泡在黄泥水中,只剩挂着细小白色稻花的绿穗荡浮在水面。经过的每个田坝口都泄着汹涌的水流,发出阵阵响亮的哗啦声。

    徐素芹忧心忡忡:“老姜头,咱家的田你去看了,也是这幅情状吗?”

    “差不多,有部分还倒伏了。虽然清了淤,疏浚了排水口,但雨不停,稻子就这么一直搁水里泡着,减产是肯定的。”姜全尚痛惜道,“希望老天爷不要再下雨了,再这么下去,今年的收成悬啊!”

    “那家里还有多少余粮?”姜展翎提起了这个个重要的问题。

    “剩不多。”徐素芹道,“翎儿,你明日上街去各家粮行看看,多买一些粮食回来,以备后患。”

    “好咧!”一想到可以上街,姜展翎是掩饰不住的开心,她可太想去凑集市的热闹啦!

    路险道阻,几人皆身疲脚乏,走得缓慢。至傍晚时分,姜展翎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家,院中大槐树绿荫如盖,繁茂草木掩映下的小屋略显清幽。

    时移景易,姜展翎默了一瞬,她有点不太习惯这种变化,特别的静,许是因为哥哥不在的缘故。

    病体初愈,又赶了这许多路。晚餐时,姜展翎随便扒拉完一碗饭,沐浴更衣洗漱完,倒头便睡下了。

    一夜好眠。翌日,姜展翎记着母亲的吩咐,上街先去问了几家米店,惊讶米价竟翻了一番。不止于此,小麦、大豆、苞谷等其它粮食一并都涨了价。

    店家掌柜抱怨道:“这位姑娘,不是我们要涨价。现在本就青黄不接,又三天两头地下雨,好些人家中即便有余粮,若是保存不当,遭漏雨浸水,发霉变质也就糟蹋了。粮少,价自然就高。价高,本钱去得多,粮还更难卖了。”

    “原来是这样。”姜展翎当机立断,掏出钱袋来,解开绳结,袋中银子尽数倒在柜台上,“掌柜的点个数,看看这些钱能买多少?”

    她拣了一小块碎银留着备用,将余下的钱往里面推过去。掌柜见是个大主顾,忙叫来伙计拿称来称了重量,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多了十分热情:“姑娘稍等哈,容我先算一下。”

    他挥手让伙计先去倒茶来,姜展翎一口茶未入喉,便听掌柜报说,“姑娘,这些银子共可买粮十石,不少呢。”

    十石,一家人三个月的消耗余量。等过了这段时期,便能收割新粮了,姜展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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