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峡口城外十里,官道旁接官亭。远望去飞檐翘角,廊庑清幽。
等候待命的衙役仪仗整齐,其间茶饮果馔齐备,县令彭为及县丞易典翘首以盼,准备迎接朝廷漕司随军转运使齐焕及首府邵州军指挥使陈鸣桥。
随着目之所及的官道尽头掠过一撇褐红色的天际线,慢慢延伸成一道面,铺展成浩浩荡荡的一大队军马,踏水溅泥飞奔而来。
前方的几位将领之中,有一人装扮与众不同,他头戴席帽,宽大帽顶罩住他的额发。帽檐稍窄,周围一圈深黑色的薄纱,前挡住面容,后垂至肩胛处。
灰色长袍利落清爽,衬托出优越的宽肩窄腰身型。胯下一匹黄色高头大马,他一手拉缰绳,一手执马鞭,声音沉稳有力,喝道:“驾——”,马儿纵身扬蹄,跑得风驰电掣。薄纱随之吹起,玉色脸庞展露下半截,眉眼隐入帽檐下的阴影里,唯有光亮的眼神在晦暗中熠闪。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微抿,使他那云淡风轻的脸上添上一丝生动。
在他身侧后方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紫膛面皮,魁梧壮实着戎装的武将衬托下,更显莹然白皙,曦晖朗曜。
县令彭为眼看降雨数月,连绵不绝,自从向朝廷上报水患灾情过后,等待了十余日。正在水位暴涨,抢修溃堤的紧要关头,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分。看着乌泱乌泱的一群来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暗想,救星可算是到了。
他整理衣袍,率先上前,恭敬迎候。
“吁——”齐焕勒马止步,以踩在马蹬上的脚为支点,绷直的另一条长腿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后齐齐落地,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彭为看着来人,约莫二十来岁,是个生得极俊的公子哥,通身的气质不俗。再看他身后的大胡子军官,两人形象对比鲜明。
不过这朝廷新派的随军转运使看着年纪不大,却担任了这么重要的职务,必有过人之处。彭为无暇多想,好生接待不失职才是要紧事。他率一干人等趋步行礼,“下官彭为拜见齐转运使、陈指挥使,两位大人风尘仆仆,车马劳顿,甚是辛苦!”
齐焕平常最不喜繁文缛节,看着底下一片躬身行礼的官员,他虽不习惯,也连忙还礼。说:“让彭大人久等,齐某却之不恭。这一路上多亏了陈指挥使保驾护航,才得以顺利到达。弟兄们都累了,让他们先赶紧休整歇息吧。”
齐焕目光转了一圈,看向陈鸣桥及后面的士兵们。
陈鸣桥心中触动,知道这位齐转运使是太子殿下指定派来赈灾的,初见时瞧着他面皮白净,平时定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没想到一路上与士兵们同吃同住,跟他们插科打诨。赶路途中多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也是一样的风餐露宿,没有叫过一声苦,倒叫他刮目相看。
陈鸣桥双手抱拳,“多谢彭大人!齐指挥使说得对!弟兄们奔波了这一路啊,是又累又饿!”说完,他踮起脚抻起头往几位官员后面的大厅里瞅。
这大哥,是真饿了。齐焕压下勾起的嘴角,正色道:“彭大人,还请你引路。”
“哎,恕下官怠慢了,两位大人里面请!”
士兵们将物资安放在廊房,陈鸣桥便带着他们在客厅就着茶水吃瓜果点心。
正房里,齐焕上座,彭为作陪。侍卫随立在侧,衙役门外伫立,随时候命,另有两个伶俐的小丫鬟端茶倒水的伺候着。
这桌上的点心比起外面客厅里摆的的,格外精致诱人,瓜果香味也分外芬芳。齐焕此时除下了席帽,用帕子拭着额头鬓角的汗,他的五官此时清晰地呈现。这一瞬,分明是白日里,因屋内稍暗,却似有月出山空般的安静。两个小丫鬟偷瞄他,在他眼光看过来时,忙羞涩地低下头。
齐焕盯着碗碟里的吃食,微皱了一下眉头,没有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茶……是渠江薄片”,齐焕端起杯子端详,“茶色如铁,茶香馥郁,烹之无滓,果然是好茶。”
彭为见他夸赞,忙补充道:“齐转运使好品味!这确实是渠江薄片,产于隔壁另一县——安化县渠江神吉山。因神吉山经常出现高空阳光灿烂,山中云雾翻腾,低空细雨蒙蒙,室内暗淡无光的特殊景象。其山高林茂,云多雾重,雨多泉清。有诗云:‘云暗雨来疑是夜,山深寒在不知春。’”(1)
“故此地每年出产的茶叶有限,珍贵异常,是为贡品。现在所泡的正是在下收藏的一些,若是大人喜欢,我便去取了来,悉数奉上,以慰大人劳苦!”
齐焕笑着推辞,“不不不,齐某并不懂茶,只是渠江薄片的名气大,你们这儿又是产地,随口一猜罢了。好茶还是留给懂它的人去品,到我嘴里,都是一个样,只知道是茶味儿,可别浪费了。”
这是婉拒的意思。转运使虽曰转输,实则得兼按察,厘革庶务,平反狱讼,漕运金谷,都是其职能。为了迎接这次的接待,彭为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各式点心是秋月斋里定做了送来的,蒸糕端上来时还冒着热气,凉糕则在外层备了冰镇着。泡茶用的水是从城外翠岵山上打的山泉,选的伺候的人亦是干活儿最稳重妥当的。
彭为方才注意到,他是极为专注地在看小丫鬟泡茶,那不是一种不懂茶的注视,而是在检视,她的手法泡出的茶能不能达到他心中的预期。
首次试探不成,摸不透这位小上级的心思,也就先作罢。彭为用公筷指着点心道:“不知齐转运使是否喜甜食,先尝尝这红豆馅破酥糕,还是这款杨梅紫苏姜汁冰凉糕?”
齐焕答:“我吃咸口的,这些糕点都撤下去给士兵们分了吧。”
彭为脸色微变,很快恢复如常。筷子伸向另一盘碟子,夹起一枚奶黄色上尖下圆的点心,外层是精细的一圈圈螺纹,道:“这个滴酥鲍螺想必齐转运使在汴京城见得多了,不过我们这里的把要加的蔗糖替换成了精盐,蜂蜜也酌减了量,应该适合大人你的口味。”话毕,点心已夹到齐焕面前的小碟子里。
齐焕不好推辞,浅尝一口,奶香浓郁,咸鲜不腻。他肯定地点点头,“很不错!”
彭为把整盘滴酥鲍螺端起来放到齐焕面前,“那有请齐转运使先用着,其它的先撤下去,全部换成咸口的重新上上来。”
“彭大人,不必了”,齐焕按下彭为欲扬起指挥下人的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他说着分了一个到彭为的碟子,其他每个式样的各留下一个,也都推至他面前,“彭大人费心,你请用。”
齐焕又招呼自己的侍卫,“张蔚,过来。” “你把这些都端下去,与大家分食了吧。”
张蔚上前,将琳琅满目的几盘端走。
彭为看着自己面前花样繁多的一盘,对比对面的空空如也,背上渗出了汗,“谢齐转运使体恤,可是这……这……”
齐焕看他的窘样,笑了。“难道彭大人也不喜甜食,我这是在强人所难了。”
不等人回话,齐焕话锋一转,道:“自我经江南西路,再进入荆湖南路至此地,看到有不少洼地良田已成泽海,途中遇衣衫褴褛者携妻契子流浪乞食。细问之下,其房屋遭水淹倾塌,无家可归。不得已背井离乡,欲往别处寻一条生路。”
“所以,峡口县内外的灾情情况,请彭大人详细告知与我,以便安置灾民,发放物资,做好安抚事宜。其他与此无甚关系的,不能免则省,能免就免了罢。”
彭为听出了画外音,只觉得脸上涨热,汗珠直冒。他定了定神,道:“齐大人,都提举官郑柄,前几日已带着几名监埽官一并下到乡郊村野,去察看各堤防堰闸。等他们回程上报灾情,商议过后,大人便可统筹安排。”
齐焕点头,喝尽杯中茶,拿上席帽戴在头上,站起身来。“既如此,现在也休整得差不多,该走了。”
彭为也跟着起来,躬身道:“齐转运使,城内驿馆已经准备妥当。下官安排了衙役领路,只消一个钟头便可抵达。”
事不宜迟,齐焕一个眼神递给张蔚,“你去向陈鸣桥报告,让他传令下去,收拾行李,即刻出发。”
“是,主子。”张蔚应声退下。
峡口城内,宝津驿馆。
齐焕和陈鸣桥在彭为几位官员陪同下用餐,席中家常小菜居多。陈鸣桥扫了一眼桌上,小声嘟嚷着:“青的,绿的,青绿的……呃,素的也成,这菜看得是让人牛性大发,想要大嚼一顿啊!”
齐焕听了笑,悄声安抚:“我知道,陈指挥使寡了这许多日。等事情办完了,请你和弟兄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陈鸣桥便说:“这些菜真是看着清爽可口,刮油解腻!”
齐焕拉他坐下,对桌上的肴馔又是一番溢美之辞,夸赞不已。彭为及几位下属官员暗地松了一口气,之前接官亭已是失策,这场接风席便把原来定下来的大鱼大肉换成了时蔬小菜。彭为注意到,齐焕别的吃不多,其中一道清炒南瓜藤尖,一碗淡盐水煮蚕豆倒是多拣了几筷子。陈鸣桥,不愧是大体格子武将,在吃菜的同时,先选里面的肉吃。
其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饭毕,彭为率众人告辞离去。
陈鸣桥领士兵们小憩。
午后天色逐渐暗沉,齐焕看着翻滚的乌云,叫张蔚:“去寻两副斗笠、蓑衣,我们去清源河大堤看看情况。”
张蔚领命:“是,主子。属下这就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