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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就是他

    “所以按时间顺序来排列,这些日记应该是花车游行,碰碰车,跳楼机,公主城堡,镜子迷宫,旋转木马,摩天轮,过山车,最后是鬼屋?”储楚听余柏讲完也意识到了问题:“你怀疑还有一个项目没有完成?但游乐园里就这些了……”

    “不,还有一个……”余柏闭上眼,在脑海里勾勒整个游乐园的地图:“马戏团。”

    没有地图显示的情况下马戏团很容易被忽视,这又是一个视角诡计。

    玩家们离开马戏团的开场动画后被直接投放到游乐园的门口,主线任务也是在踏入游乐园的大门后才被接取,电子地图上只是把马戏团当成了背景无法互动。

    从时间和空间上都将马戏团和游乐园切割开来,玩家们自然而然会接受游戏是从游乐园开始的暗示,不会将马戏团当成是游乐园中的项目。而且除了那些触发了隐藏任务的倒霉蛋,玩家们也并没有寻找马戏团的必要性。

    按照储楚的说法,发现了这个彩蛋的倒霉蛋只有两个半,都聚在了这里,为了怎么离开副本发愁。

    日记本里只剩下一页空白,刚好卡在幼年淼淼与被侵犯的淼淼之间,如果她没有猜错,这页上应该是和他的初见,说不定还会记下他的身份。

    余柏决定去画着马戏团的位置附近碰碰运气。红白相间的帐篷果然就在那里。

    虽然在众人记忆里被炸成了漫天彩条,但现在却完整得连个进入的门都没有,像一个从天上倒扣下来的碗,扣住了全部的玩家。暖黄色的灯光在将昏未昏的天色里渲染出一丝暖意,热烈的音乐和欢呼却被薄薄一层材料兜住,仿佛远在云端,听起来和癫狂的野兽嘶吼无异。

    余柏飞快地绕了一圈回来,冲着储楚和刘垚摇了摇头,似乎整个帐篷是从地底生长出来的一样,连掀开边角钻进去都做不到。

    到底要怎么才能完成这个项目?余柏靠着帐篷思考,目之所及是灯火通明的旋转木马小楼,和暗红色霓虹灯带映衬下似乎还有人或者轿厢从最高点坠落的摩天轮,她双眼放空,脑子却在不停转动。

    游戏是从帐篷内开始的,而她现在掌握的几乎所有线索都和马戏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随处可见的小丑元素自不必说,花车游行里客串的马戏团演员,收容动物进入马戏团的工作人员……

    仔细想来,似乎是一张巨型的蛛网在她面前展开,每一条经线都指向端坐网中间的蜘蛛,注意到余柏的目光挥舞着八条腿转过来,涂装还是熟悉的小丑配色,那八条腿居然也莫名有种小丑随着音乐起舞的律动感……

    很奇怪,一个动物和半人满地跑的狩猎世界,马戏团里却天然地聚集了最多的人。而人,在这场狩猎游戏里,算得上是最脆弱的种族,被狩猎会变成动物,感到恐惧会变成动物,甚至站在项目边上都有可能变成动物。

    滑落成动物容易,从动物变回人却艰辛得多。比如那个兔头男,明明被她从马上打落,按照规则算是被她猎捕到了,却不像蜥蜴人那样立刻变成动物,而是从棋盘上消失。她在自动售货机上看到了这样效果的卡牌,兑换一张需要十个币。

    也就是说兔头男其实至少捕猎了十个玩家,但还没有完全变成人形,顶着个兔子头和兔子尾巴遍地跑。

    刘垚做得到吗?她不觉得刘垚真的能狠得下心去狩猎其他玩家只为自己能恢复人形,最好的方法就是帮他刷满六个项目,试试看能不能传出副本变回人类。

    大不了等到关停游戏回到现实世界,总不能现实世界的基因都被全息舱给重组成羊驼了吧。余柏十分乐观地发散开去,灵光就在发散中突然到访。

    驯化。

    他们是在驯化。

    在这场巨型的捕猎游戏中,出现了一群利用游戏规则的人,把狩猎变成了一条流水线。当猎手们还在辛苦寻找、追逐、争夺猎物时,马戏团把诡异的规则写在传单上发给新人,诱发他们的恐惧;然后恐惧被游玩的项目放大,加速他们向着动物跌落的速度,最后再由小丑驯化恐惧中的玩家,让他们遵从所谓的“游戏规则”,让他们观看“坏孩子”受到惩罚的场景,告诉他们除了屈从别无选择;于是温顺的羔羊乖乖引颈受戮,排着队等待猎人的收割。

    心理低位者被高位者狩猎,马戏团制造恐惧的流水线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猎物。

    余柏忽然想起自己在极端愤怒之下脱口而出的问话:“谁给你的权力?”

    驯化即权力。

    大脑一阵刺痛,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倒下去的时候,余柏的脑内忽然响起那个冷淡的女人声音,反反复复念着一句话,余柏认真听了几遍才分辨出她说的是什么:“如果我完全没有强迫你,并使你完全自由的状态,你却依然选择了我为你预设的道路,那就是我开始运用权力之时。”

    福柯。余柏的头和地面亲密接触时脑海里蹦出了一个人名。

    这一次的昏倒十分短暂,她甚至还没看见海的影子,就被强行踢出梦境。

    余柏闭着眼睛,她本能地抗拒继续思考那一句话,那只会让她迷惑,让她不安,让她停下向前的脚步。

    储楚看见余柏倒下正要伸手去扶,却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顺着帐篷滑倒在地,脑袋磕在了地面上,紧闭着眼睛,嘴里却念念有词,像是在反驳什么:“不,不是的,福柯也说过在一切的顺从与强制背后,在威胁、暴力和说服之外,还可能存在着这样一个时刻,其中,生命无法被交易,权力成为无能为力,而在绞刑架和机枪面前,人们将挺身反抗。”

    反抗是必然的。

    她在反抗,储楚在反抗,淼淼也在反抗。

    强硬地以牙还牙是反抗,不配合地消极抵抗是反抗,忠实地记录也是一种反抗。

    其实到这时余柏想要找的答案已经明显到不能再明显了。

    小丑假托规则驯化玩家,日记里的他假借爱情捕猎那些女孩。

    小丑享受掌握他人生死的权力,他享受女孩们为了抢夺他而互相厮杀。

    同样都在支配他人,同样都在心理高位上,同样都喜欢把其他人的人生轻轻地碾碎,把那些缺失照料的仓房一一点燃。

    聊以慰藉他们那乏味的、空洞的、失败的人生。

    所以小丑就是他。

    只是他遇到了那个喜欢问为什么凭什么的淼淼,那个敏感地讨厌并质疑不对等权力的淼淼。

    于是他不得不花费很多年去慢慢驯化她。

    那么他到底是谁?

    余柏把手放在日记本的封面,垂下眼睛尝试将自己代入另一人的视角看待整个故事。

    他遇到她时应该是一个眼睛亮亮的小姑娘,看起来对他很有好感,从她记得她妈妈的夸奖可以看得出来。她懵然无知地对他释放善意,他却在好奇。

    她这样小,四肢这样细,捏碎时会是什么样的声音?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吗?又或者是纸张被裁剪开的窸窣声?

    ……

    她不该是横冲直撞乱跑乱跳的。

    她不该是为什么凭什么一大堆问题的。

    她长得那样好看,像一只洋娃娃,最适合安安静静地摆在房间里,任他摆布。

    把骨头去掉就好了,这样她就只能依靠他了。

    把眼睛去掉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用那种愤怒与恐惧交织的眼神看着他了。

    把一切他认为不够美的器官都替换掉,他已经为她成为最完美的爱人准备好了一整面墙……

    余柏强忍着恶心和愤怒,她必须冷静,她要知道他到底是谁。

    是那些虚弱的、必须通过“掌握着毁掉别人人生的权力”以确认自身存在的失败者,莫名地获得了巨大的并不属于他们本身的力量的人。

    小丑的权力是游乐园赋予的,他的权力又是哪里来的?

    家长会放心自己未成年的女儿去到邻居家和成年男子共处一室吗?为什么他能接触到那么多未成年的女孩?为什么他能够在学校里及时出现阻拦那个被削去鼻子的女孩劝告淼淼?

    ——因为为他提供掩护的身份是老师,也只有老师,才能够拥有外来的、巨大的利用恐惧支配那么多未成年的权力。

    那么淼淼的愿望呢?会是什么?

    “我去一下自动售货机。”余柏跟队友报备一声拔腿就跑,跑出去几步声音还悠悠传过来:“你们在这等我,马上回来。”

    “她怎么又莫名其妙就自己跑了,”储楚向已经变成羊驼的刘垚抱怨:“脑子转的太快所以表达不出来吗?”

    羊驼短促“噗”了一声以示赞同。

    “她到底什么来头?”储楚再提起这个话题时已经没有太多优越感受挫的灰败感,身上的黑雾已经被吸收得七七八八,身上的伤也几乎全都愈合,摔折的骨头重新连接在一起,挫伤严重到露出骨头的胳膊居然长出了一层嫩粉色的新肉。

    大脑的控制权重新到手,储楚情报贩子的嗅觉又敏锐了起来。

    ——笼罩在她身体上的黑雾会控制她,让她在不甘、妒忌、愤恨里变得迟钝,却同时兢兢业业地修复着她的身体,在火刑中支撑着她活到表演结束。

    储楚看了眼嫩到如同新生的、还透着粉的左侧大臂,忽然笑了起来。

    怪物,她在心里点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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