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柏匆匆离开又急匆匆回来。
还没等她解释自己突然独自行动的原因，刘垚先不满地大叫了起来。余柏本来就听不懂动物的话，倒是储楚“咦”了一声：“你说啥？”
刘垚更加焦急，又是前蹄扬起又是原地转圈，脑袋不住地往一个方向顶。
顺着他指示的方向，两个人看见了熟悉的那朵乌云。
听见刘垚的大叫，绵羊张了张嘴像是要回应一样，储楚眼疾手快捂住了耳朵，她还记得清楚那种痛感，眩晕过后钝痛里长出了无数根刺，像老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一样闪烁着，红的白的结缔组织在穿刺中变成一滩粉白色的浆液。
只是想一想她都忍不住想要将头骨掰开，把那些刺一根根地拔出去。
刘垚两只手已经变成了前蹄，实在有失灵活，慌乱之下竟然一头扎进了绿化带里。余柏只是警惕地看着去而复返的绵羊，不知道它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它只是短促地，低沉地叫了一声。
刘垚把头从灌木丛里抬了起来，蓬松的头上还插着一小节枯枝，嘴里嚼着叶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绵羊，发出了一阵十分类似的叫声。
绵羊很快回应了他。
“你们两个能交流？”余柏看向羊驼。
刘垚张了张嘴，叫声的长度听起来却是否定，而听感更接近于绵羊的叫声，意义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只是动物叫声那么简单。
“不能吗？”余柏皱起了眉，看向储楚。
储楚也摇了摇头：“从刚才我就听不懂他说什么了。”
听到两人对话，刘垚急得乱蹬乱跳，就在他发现他能听懂绵羊的话时，他和余柏的沟通断掉了，何等的阴差阳错，命运作弄。
“如果你能听懂我们的话，就只用两只前蹄点两下地，如果不能，就用后腿点两下。”余柏话音刚落，刘垚迫不及待地高高扬起前蹄又落下，看起来绝不可能是无意的动作，他确实是在传递消息。
可他有太多话想要告诉她们俩，只靠这样的0/1结构传递信息效率实在太低，他更加着急。
绵羊倒是看上去淡定得多，像是早已经历过无数次这样无法沟通的时刻，只是呆呆地站在一边，啃一口树叶慢慢地嚼着。
“你能跟他交流对吗？”余柏继续发问。
前蹄。
“它刚才说了很重要的事情是吗？”
前蹄。
“但我们没办法理解，你能够理解但无法传达对吗？”
前蹄。
“你有遇到过其他类似的状况吗？”余柏转向储楚。
储楚正盯着刘垚像是在想些什么，听见余柏的问话缓缓摇了摇头。
沉默。
这个重要的事情是关于什么的呢？
“是关于小丑吗？”
后蹄。
“是关于我吗？”
后蹄，刘垚犹豫了下，又抬起了前蹄。
不知道为什么，余柏总觉得羊驼的眼睛里有一种深切的悲悯，这是她忽然问是否关于自己的原因。
“这样问获取信息的效率太低了，而且一旦问题复杂一点，以他的脑子就判断不出来什么了。时间不多，我尽量长话短说。”储楚打断了余柏继续追问下去的意图。
“你不觉得这种提问然后输出是或否的模式，很像乔书亚提到过的神谕机吗？”
余柏猛地转头，她抑制不住自己正在飙升的心跳：“你能预知未来吗？”
前蹄。
“我们都能顺利离开副本吗？”
前蹄。
“你会恢复人形吗？”
前蹄。
“需要完成全部任务吗？”
后蹄。
余柏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问道：“是因为我们杀了小丑吗？”
前蹄，然后后蹄。
“不确定吗？”
前蹄。
储楚补充道：“我们杀了小丑，对吗？”
前蹄。
“但你不确定那是否是原因，对吗？”
前蹄。
“你能看见未来，但不确定其中的因果，对吗？”
刘垚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前蹄。
“那你问问你旁边的老绵羊，它能不能理解因果。”
刘垚听完叫了两声，绵羊用大叫回应。
储楚强撑着眩晕仔细分辨，乍一听上去两只动物各在其位，绵羊叫起来像绵羊，羊驼叫起来像羊驼。但细听之下却都像是有一种诡异的音调缠绕在叫声上。头没有上一次那么痛，脑海里出现的变动的雪花不再像是针刺，更像是规律闪烁着的光点，用不同的规则组合，就能解读出海量的、足够撑爆她大脑的信息。
她强撑着快要吸在一起的眼皮，等待刘垚最后的答案——前蹄点了两下地面，她放下心来昏了过去。
余柏已经完全理解储楚的意思了，而在理解储楚的问话的基础上，她有了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大胆的猜想。
她轻轻把刚才接住的储楚放在地上，目光转向绵羊，嘴里的话却是在问刘垚：“你问一下他是特意来这里等待我们的吗？”
不是‘找’，而是带有预知意味并让一切因果自然发生的‘等待’。
绵羊大叫一声，刘垚送来了余柏期待已久的神谕：是。
神谕机本质上还是一种只存在于计算理论中的概念，是一个黑箱，没有人知道原理，也不可能被人类制作出来。在这个概念里神之所以为神，就是因为他们全知。
刘垚说他可以预知未来，羊驼则在这基础上更进一步能够理解因果，更接近于神的概念。羊驼无法与她们直接交流，刘垚能够听懂她们的问题，但只能够回以是或否的布尔值判断。在这样的概念里，刘垚就是她们与绵羊沟通的神谕机。
乔书亚对此也煞有介事十分虔诚，刘垚也像是个唯物主义者。如果神谕机真的存在，它背后的神则更接近于所谓的高维生物。
就像七肢桶。
一维的人类语言的信息传递效率太低，高维生物使用超越线性时间与空间的‘语言’进行沟通几乎是一种必然。女科学家学会了七肢桶的书面语言，于是获得了一种同时感知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思维方式。那么如果绵羊的大叫也是一种高维语言呢？
刘垚能够和绵羊沟通，说明他学会了部分高维语言，尽管这个学习过程是被动的，尽管他还没有学会理解因果，但他已经能够理解绵羊话中同时存在着的不同时空。而他还没有彻底遗忘人类语言，还能够听懂余柏的问题。于是短暂地变成了两个维度的生物之间的沟通桥梁。
余柏将自己的关于绵羊其实是高维生物的猜想告诉悠悠醒转过来的储楚。
储楚沉默着消化半天，还是不太能理解是怎么从神谕机跳到高维生物的。高维生物怎么会不能理解低维信息呢？
“比如单片机。假如单片机是一个物种，它们之间的信息载体只有0/1的电脉冲。对于单片机来讲，人类是一种更加高维的生物，语言里诸如未来、希望这类的抽象概念对单片机来说也是无法理解的。人类一切想要机器完成的，需要先由程序员降维成机器能够执行的代码，再通过编译器转化成逻辑门电路。——没有程序员和编译软件，我们只知道那是0和1的组合，只有特定的一些人，通过特定的操作才能够理解低维生物传达出来的信息。”
“都已经是高维生物了，像科幻小说里那样意识共享不是更加方便。”
“如果他们不能呢？”余柏脱口而出，高维生物甚至都只是她的一个不成熟的猜想，不知道那里来的斩钉截铁说他们不能够共享意识。
“那从刘垚刚才的话去反推，我们最终是杀死了小丑，离开了副本，他也变回了人类，但因果关系并不能够确定。”储楚从善如流，这个假说目前看并没有什么破绽，出现破绽对她们的伤害也并不算大。
刘垚跺了跺前蹄。
“除了杀死小丑，我们还做过其他事情吗？”余柏追问。
前蹄敲了两下。
余柏皱起了眉，还是要靠猜的吗？
刘垚不停用头拱她的手腕，示意她打开系统面板。
他必须要尽快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余柏，他有预感他的时间所剩无几。如果真的变得像绵羊那样，无法理解别人也不被别人理解，睿智的话语温和的警告都被当成癫狂的大叫，他才真的要发疯。
只能和绵羊相互理解，实在是一种过于庞大的孤独。
面板上的文字已经开始模糊不清，被高维语言改造了思维方式的后遗症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上——他似乎只能够使用和理解高维的语言了。
当事件的因果网络全部纠缠在一起出现，语法变成了空间拓扑关系，语素变成了首尾相连的空间形态，他所能表达的只有复述。
好奇怪，不需要任何努力，随着时间流逝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样的语言。
但令他惊恐的是，他感受到头脑里20多年来的经历正在一帧帧静默下去，文字的意义被抽走，像是爆炸中坍缩的黑洞，超越洛希极限的小行星，地震中崩塌的高塔，一捧随风飘散的黄沙，湮灭在真空中的反物质。
世界一片寂静，文字死去了，只留下了似是而非的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