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某县城医院里,一群人正围在病床前。
一位中年男人正躺在上面低声说着什么,周围的人听得很认真。
此时有个年轻人急匆匆推门进来:“妈,老头子怎么样了?”
“阿树?”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床边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人们自觉让出一条路,阿树一眼看到人群中的父母——穿着病号服的谢大海,以及坐在床边面带愁容的吴萍。
吴萍还没来得及回答,床上的谢大海已开口:“我还没死呢臭小子,咳咳,你来干什么?”
说完,他剧烈咳嗽起来,怒气将他原本青白的脸染上一层血色。
吴萍赶紧将他扶起来,拍着后背给他顺气:“是我叫阿树回来的。听说你病了,他立刻买了当晚的火车票,坐了一夜硬座赶回来的。”
咳声渐渐平息了,但谢大海余怒未消:“不需要......他要是真关心我,当初就不会不听我的话,一个人跑去横店追什么明星梦!”
说这话时,他中气十足,吴萍立刻不动声色地在谢大海胳膊上掐了一把,后者皱起脸,再次大声咳了起来。
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开始喧闹起来:“好像有三四年没见到阿树了。”
“看起来好像成熟了不少啊,有点大人的样子了。”
“在横店演了好几年了吧,有没有上过啥大电视?”
阿树讪笑几句:“就是跑跑龙套,没什么特别。”
“能不能安静点!“推门进来的护士语气严厉,”整个住院部就数你们房最吵。昨天打牌,今天扯闲篇,你们没事在病房里聚会啊?”
“就是,这些探病的人也太过分了,又不是棋牌室,昨天还想拉我们海哥一起打呢,也不看看他都病成什么样了......”
眼见护士露出狐疑的表情,谢母连忙起身拉着阿树出去,一边还不忘和护士道歉:“真不好意思啊,护士小姐,我们会尽量小声的。”
来到走廊上,阿树回头看了一眼:“妈,同病房的人真这么吵吗?要不换个单人病房?我这里还有点钱......”
他掏兜的动作被吴萍打断:“树啊,妈知道你打工不容易,钱你自己留着花吧。之前问过,单人病房满了,只剩老干部病房,但你爸不是干部,先凑合吧。”
阿树不解:“可爸去年不是当上工会领导了吗?”
吴萍叹口气:“上周你爸代表工人参会,讨论厂里股份制改革的事情,会上得罪了人。后来领导说他身为工人代表,不以身作则,反而带头闹事,给了处分,你爸被撤职了。”
阿树怔住:“所以,爸是因为工厂的事情住院的?”
吴萍无奈道:“工厂改革,说是什么降本增效,其实就是要裁员。这次新出的下岗名单里有不少快退休的老员工,就比如你李叔、王伯伯。为着这事,工人们求着你爸去谈条件。可他这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太倔。他嫌工厂给的赔偿太少,和人家吵架,还动手了,这血压一上来,人当场就晕倒了……”
说到这里,她深深叹口气,眉间的愁容又深了几分:“这下可好,他的职位也没了,以后还不知怎么办呢……老板,多少钱?”
“哦哦,一共五十三。”
水果店老板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差点忘了算账。
阿树买单时被吴萍拦住:“这次回来你黑了,还瘦了,一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这个你拿着,回去多吃点肉。”
她将一个白色纸包塞到阿树手里,打开是用医院缴费单包着的一把钞票,两千来块,有零有整的。
他本想推脱,母亲却意外固执:“收好,现在妈身上没多少现金,这是刚缴住院费剩的,等回头取了钱,妈再打给你。”
“你的行李在哪呢,要不要回去洗个澡,再换身衣服?”
看见母亲关切的目光,阿树沉默了半晌,复又开口:“我这次没带行李。”
吴萍脸上笑容僵住,很快又调整过来:“回去的票买好了吗?”
阿树点点头,这次的反应倒是很快。
她轻快道:“没事,请不到假就算了。早点回去,免得导演对你有意见。你爸这身子毛病一大堆,也不是第一次进医院了。他多躺几天就没事的,我照顾他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医院楼下。
阿树终于开口:“妈,你上去吧。我抽根烟。”
吴萍眉头微皱:“怎么还学会抽烟了?别学你爸,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阿树摇头:“拍戏需要。没事,我没烟瘾,就偶尔来一根。”
阿树点了烟,看着远处母亲的背影在烟雾中渐渐模糊成一团。
在手中的烟要燃尽时,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吴萍回到病房,推开门,里面却热闹得像菜场。
“对二,有要的吗?”
“炸!我赢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不小的惊呼:“可以啊老谢,手气这么好,连赢一上午了。”
刚才还面无人色的谢大海此时却是红光满面,他颇为得意道:“那是,打牌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见我输过!”
谢母径直走到病房窗前,从这里看下去,正好能望见医院门口的阿树。
“老谢别打了,我眼神不好,你快来看看,阿树他是不是哭了?”
谢大海忙放下手中的牌,和吴萍两人一左一右挤在窗口张望。
“没有啊,他擦汗呢。哎呀,刚才你把缴费单给他看的时候,他什么反应啊?”
“儿子挺担心你的,还想给你换单人病房呢。 ”
“那他怎么走了,合着光是嘴上担心?”谢大海指着阿树转身离去的背影,表情颇为不满。
“可能还有工作吧,他说剧组忙,今晚就要走了……哎,你说咱们这场戏,演的算是成功还是不成功啊?”
“那还用问,当然是演砸了,人都走了。”
“哎,还没结束呢——儿子来消息了!”
周五晚上首都机场的候机室里,坐满了因暴雨滞留的旅客。
“乘坐如意航空前往上海浦东的旅客请注意,我们抱歉地通知,由于天气的原因,您乘坐的航班不能准时起飞,预计起飞时间推迟到十九点十五分,多谢您的合作……”
工作人员从小推车上取下泡面和矿泉水,分发给已经等了两个小时的旅客。
饥肠辘辘的人们一边抱怨,一边在小车前排起长队。
眼看周围人纷纷离开座位,小竹却无动于衷,嚼着话梅糖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快速地回复着消息。
毕竟只要有Wi-Fi,她的工作就能继续。
噼里啪啦了半小时,终于结束了最后一个会议,她收了电脑,起身活动手脚。
在机场硬邦邦的椅子上连续坐了两个小时,肩膀着实有些酸痛。
她看了一眼手表,很好,距离登机还有15分钟。
精神松懈下来的小竹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此时的小车前已是人数寥寥。
她走过去,工作人员头也不抬:“不好意思,泡面已经发完了……”
“没关系,请问有矿泉水吗?”
工作人员抬头看了她一眼,将一瓶形状扭曲的矿泉水递过来:“最后一瓶,因为放在底下,有点变形了,您介意吗?”
“没关系,谢谢。”
她接了矿泉水,粗暴地拧开瓶盖,狠狠地灌了好几口下去。
胃里的空虚感顿时减轻了很多,刚才被周围泡面的香气激起的饥饿感也有所消退。
还好泡面已经发完了,如果晚上吃泡面,明天开会脸恐怕肿得要抹两斤修容,算了,等回家吃水煮蛋吧。
她垂下眼睛,目光落在矿泉水瓶那些怪异的凹陷上,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小竹抿了抿嘴,将瓶盖稍稍拧松,两手握住瓶身不断挤压,试图将它恢复成原本的形状。
只是塑料瓶材质柔软,手指挤压的方法非但没有使其复原,瓶身反而凹陷得更厉害。
看着畸形扭曲的瓶身,小竹忍不住皱起眉。
正当她思考着是不是要灌些热水,试试热胀冷缩的方法时,忽然手机响了。
“您有一条新消息”,屏幕上的弹窗显示道。
小竹点进去,消息来自同住的朋友小林。
“不是说下午回来吗,怎么还没到?”
“飞机晚点,要晚上到了。”
“快看我刚发的朋友圈,给我点赞!”
点开小林最新的朋友圈,是她在漫展上和一群二次元同好的cosplay照,小林站在人群中的C位,扮演的是一位优雅大小姐。
“超好看!非常适合你!”
小竹一向对ACG文化不感兴趣,但还是搜肠刮肚一番,勉强挤出两句赞美的话。
生怕自己的反应不够热情,她还补上了两个星星眼的表情包。
“嘿嘿,谢谢你的夸夸~”
“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啊,好好吃饭啊,我晚上出去吃,约了几个coser~”
“嗯嗯,玩的开心!”
这趟出差的行程排得太慢,小竹入座后秒睡。
睁眼时飞机已经落地,是空姐把她叫醒的。
因为忘带门禁卡,关闭飞行模式后,她就给小林发消息:“我到上海了,大约一小时到家。之前网上买的雪糕到了,你要是回家了帮我收一下啊。”
直到小竹上了地铁,小林也未曾回复。
在换乘地铁的间隙,她又打了两个电话过去,那边却是占线中。
幸好今天是周末,没等一会小竹就跟着送餐的外卖员进了大楼。
搭乘电梯时,小竹悄悄从镜面的倒影里观察着骑手的长相,他穿着冲锋衣,虽然戴了口罩,可眉宇间流露的些许青涩出卖了他。
看着他的年纪和自己差不了多少。
目光下移,见骑手腰间挎包的拉链开了,她开口道:“你好,挎包拉链没拉。”
骑手低头看了一眼答道:“没事,包里没什么东西。谢谢。”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像是得了重感冒。
他们的目的地是同一层,看来这外卖是她们隔壁点的。
肯定不是2204的老夫妻,那要么是2201的一家三口,要么是2203新搬来的那个年轻人了。
小竹心里暗暗思忖着,电梯门开了,她礼貌地让骑手先走,自己则跟在后面看着。
可外卖员却在2202,也就是小竹家门口停了下来,他咚咚咚用力敲了几下门:“2202外卖——”
他低头看了眼脚边的保温箱,准备拨个电话,这时小竹快走几步过去接了纸袋。
她猜错了,莫非这外卖是小林点的?
小竹仔细阅读了订单上的顾客昵称和手机尾号,确实是小林点的没错。
她打开微信看了一眼,小林还是没有回复,她又发了一条:你的外卖我拿到了,要放冰箱吗?
可小竹刚进家门,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莫不是走错门了?她退出去看了看门牌号,正是2202。
可这家里……怎么这么乱!
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狼藉,她的经济法书籍、小林的衣服、二人的鞋子包包还有一些杂物,被扔的到处都是,整个客厅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福福大概是认出了脚步声,从猫窝里跑出来迎接她。
它倒是不受这屋里的乱象影响,准确找到了杂物中露出的猫抓板一角,在上面磨起爪子来。
小竹抱着保温箱,艰难地穿过地面障碍物,将雪糕放入冰箱冷冻层。
关上冰箱门,她猛地回忆起看过的电视剧情节,瞧这光景,莫不是家里遭贼了。
她赶紧去到卧室,到柜子里翻找起来。
怪她最近偷懒,把最近案子的补充材料都往柜子里塞,把她之前的证件材料袋都不知道挤到哪里去了。
小竹在柜子前腾出一小块空地,将柜中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一一过目。
终于,在压着的最底下找到了她的证件,此时小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小的汗珠,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地上跪坐了这么久,小竹此刻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有些麻木,她将材料重新整理了放回柜子,支着床沿想要站起来,却在此时看到床底下露出的一把头发。
好像藏了个女人。
小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但在惊呼声从喉头逸出前,她却生生咽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念头忽然一闪,之前听闻关于家里遭贼的处理方法,首先必须是离开家门并报警,因为小偷可能还在案发地点。
可不巧,她今天偏偏不想这么做,要问为什么,可能是这两年学习的格斗术给她的勇气吧。
猛地瞥到床头放着的台灯和卷发棒,她立刻抓了起来当作矛和盾一样护在身前。
不如就拿这女贼来练手吧,反正她还留了后手,只要按下按钮,就能立刻报警。
小竹心里默数了三个数,便猛的俯身,将卷发棒往床底下捅去。
“喵嗷~”
一只黑白花的小猫在黑暗中闪着绿色的眼睛,朝她跑了过来。
这只小猫名叫福福,本来是小竹养的,但因为她经常出差,反而是小林照顾它比较多。
而那把头发,原来是一顶黑色假发,此时正套在福福身上。
这发型,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小竹细细回忆,终于想起来,这可不就是今天小林在漫展上戴的那一顶吗!
她真是又气又好笑,再次拨通了小林的电话,这回终于有人接了。
“喂?你找谁?”
对面传来音响和交谈的声音,那好像是个很嘈杂的环境,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男人。
小竹皱眉,开了免提看自己拨的号码,确认联系人没错:“我找林立惠,这是她的手机,你是谁?”
男人像是没听清:“什么辉,你再说一遍?”
“我找林!立!惠!”
小竹朝着电话大喊起来,似是要发泄心中的不满。
“哦!林子啊,你等着,我把电话给她。”
男人这下倒是爽快了。
他举着电话,穿过包厢走到另一头,打断了一男一女的悄悄话:“林子,有人找。”
小林接过电话,对阿彭羞涩一笑:“抱歉,我接个电话。”
小林走到门口,这里的声音总算小了很多,正常讲话也能听清楚。
小林有些不满:“喂,小竹,我在外面唱K呢,有啥事啊?”
电话那头的小竹语气有些尖锐:“小林,我刚进门就发现家里面一片狼藉,而且福福躲在床底下玩你的假发,差点没把我吓死!”
小林似乎是想起什么,态度立刻软了下来:“对不起小竹,忘记告诉你了。咱俩打完电话后,忽然有只大老鼠窜出来,我在和它追逐的过程中,把家里搞乱了。今天晚上和朋友约的饭局,我怕迟到,急着出门就没来得及收拾。”
小竹沉默了一晌,然后冷笑道:“好哇林立惠,你等着,这笔帐,回头找你慢慢算。”
小林哆嗦了一下,可还是堆起笑:“嘿嘿,不好意思,竹姐,我错了,现在我这真有急事,您消消气,等晚点我们再谈。”
小竹挂断电话,望着一地的杂物,心里五味杂陈。
小林这家伙又见色忘友了,等她回来估摸着得等到后半夜,算了,她还是自己收拾吧。
小竹深深叹了口气,开始整理起地面的杂物。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劳碌命?没想到自己出差累了一天回来,还要收拾屋子。
哎,谁叫她有强迫症呢,就是看不惯家里乱糟糟的样子。
不像小林,即便垃圾堆里,她照样安然入睡。
历时一个小时后,小竹自己的东西基本都归位了。
不过小林的东西她平时也不知道是放哪里的,正好看见墙角有一个大箱子,小竹就一股脑的把那些衣服饰品都塞进去了,眼不见为净。
做完这些,小竹感觉自己已是精疲力尽,她用最后一点体力走到卧室,便一头栽倒在床上。
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阂眼的时候,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
楼道里似乎有人在吵架,小孩的哭喊中夹杂着男人的怒吼。
小竹再一次深深叹气,肯定是2201,早晨和深夜总是能听见他们家的声音。
这周边的邻居上门劝过好几次了,可都没什么效果。
小竹打开床头柜,掏出眼罩和耳塞,希望能借此切断与外界的联系。
当昏暗的屋里响起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时,客厅大箱子里的衣服,忽然动了一下。
有一个男人,慢慢从那堆coser服里钻了出来。
他似乎对屋内环境十分熟悉,蹑手蹑脚地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眼看着就要摸到门把手了,此时却有一道黑影从他背后冲出,猛的在他脚边停下。
是一只脸上带有白色斑块的黑猫,它嘴里叼着一团破烂,绿眼珠在月光下闪着奇异的光。
男人定睛一看,差点没晕过去,这不是自己昨天刚投放的大老鼠吗!
“嘘——”男人蹲下身子,从裤兜里掏出两块牛肉干,放在手心递过去。
“猫猫乖,我们换一下。这个肉香,吃这个,把老鼠还给哥哥好不好。”
可这猫咪却很贪心,一边咬着嘴里的,一边看着男人手里的。
卧室的呼吸声渐小,男人很紧张,用食指轻蹭猫咪脸颊,盘算着如何猫口夺食。
似乎是察觉到男人的意图,猫咪忽然撕咬起嘴里的老鼠,试图将它一口吞掉。
“不要——”男人的惊呼被他强行憋了回去。情急之下,他一把抄起猫咪拧开门把手跑了出去。
没一会,卧室里的呼吸声又恢复到了之前均匀平稳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