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诗人的影子

    有些特别之人,你看见他——就像沙漠中走出一片绿洲,月亮慢慢落在你的掌中。

    很难描述他那一刻的感觉是什么,要说最直观的:好像天也没那么燥热了似的。

    那个影子就这么撞进眼底,黑色的长发自然地披在脑后;俊秀的眉峰、高挺的鼻梁的深邃因脸庞的轮廓晕染得柔和几分。他低垂眼帘,浅灰色薄外套顺着流畅的腰背坠下,微倚着墙,全身自然地透出一股忧郁。

    “Bonjour.”他主动问好。

    站在他行李旁边的陌生人转过头来,低垂的眼帘抬起,露出一双金色带着苍翠的眸子。颜色不深,在浓密的睫毛掩映下,像冬日的阳光照进薄冰冽冽的湖或是雾气弥漫的森林,深邃和古典上添了危险性的冷。

    “Bonjour.”对方回答,嗓音低而中性。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这沉默当然不是尴尬的象征,而仿佛一种精心设计的试探:他们都知道对面的人身上定有过人之处,此刻只是通过眼神进行的第一场较量。

    最后,更年长的那位率先开口,算是游刃有余的宽容:“您的行李在这儿。我看见您刚才的举动了,干得很好。但是,您看起来不太好,需要去看个医生吗?”

    “谢谢您替我看着行李。那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之后的事情我能自己解决,谢谢您的关心。”加缪顿了一下,“我得赶快走了。”

    “好的。”对方把行李箱和包一件件递过来,突然说,“您是外地人?阿尔及利亚……是吗?”

    “是的。我生在那里。”

    “来巴黎常住?”

    “来读大学。之后的事我也说不准。”他浅笑一下,又说一遍,“谢谢您的关心。”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些微不适,也笑一笑,让面目显得柔和一些:“真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您看起来相当年轻,说话时的语音很独特、也很迷人,所以有些好奇罢了,希望没有太打扰到您。不过……您成年了吗?”

    “没有。还有些时间。”他谨慎地回答。“不用担心,您没有打扰到我。但我需要快些去学校,现在必须得走了。”

    “我可以帮您叫辆车,您要去哪儿?”

    加缪当然不同意:“不用了,我会走着去的。”

    “我刚好也要坐车,可以顺路带上您,车费我会付清的。”对方声调柔和地邀请,但加缪能觉察出这态度底下的一点不容置疑,“您才到巴黎,就做了件这样的好事,就当是我对您的一点感激。”

    加缪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自认为没有什么值得被绑架的价值,也就不再拒绝,报出了学校的地址。

    陌生人替他拦下了一辆出租,帮他放了行李,最后打开门示意他进去。有那么一瞬间,他却在“好心人”身上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压迫,与那个不得不小心谨慎的时代和躲避秘密警察的惊险回忆如出一辙。

    这么想着,汽车便发动了,两个人都坐在了钢铁笼子里,不过一个是囚犯,另一个更像一位表面和善的狱警。加缪面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仿佛真是一个无奈接受好意的大学生,内心却有些纠结。

    为什么呢?这回我可真没做错什么——当然,上次也没有。

    “您真的不用紧张。”俊俏的陌生人说,“只是送您一程,大概以后也不会遇见了。”

    “您真的很好心。”

    一声很轻的气音从那人的唇边溢出来,听来似乎是笑:“您不用这样。我们萍水相逢,大可以直接一点。我问您问题,您选择答或不答;您也可以问我,只不过我能说的少些罢了。”

    正常人这时候可能会问:“为什么偏要找我问?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但加缪恰好觉得挺有意思:这世界本来就没什么意义,人们大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的那点煎熬已经消失了,现在是探究的欲望和乐趣占了上风:“好吧,'萍水相逢'先生,介意给我个称呼吗?不然我只能这么叫您了。”

    “……您叫我阿蒂尔吧。”陌生人终于吐出了一点关于自己的信息。

    “好的,阿蒂尔。我叫阿尔贝,阿尔贝·加缪。您以后可能还会听说我的——我的秘密也不怎么多。”他非常从容地回答。

    “您似乎非常笃定。”阿蒂尔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自然地把话题岔开去。

    他们继续闲聊了一会儿,无非是什么对巴黎或者法国的印象,或是对阿尔及利亚的一点叙述和看法。但好在两人都应答自然,仿佛两个相见恨晚的人,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然后,阿蒂尔状似无意地提起:“介意告诉我您读的什么专业吗?或者,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读文学,也学哲学。我想要写书。”

    阿蒂尔没问他“写什么”,也没问他“为什么要写”,只是说:“好吧,好吧,您写,一定会出名的。有想过笔名吗?我也许会买来看的。”

    他还没想过笔名:“我觉得用真名就很好。”

    对方挑了挑眉,有点意外:“这可能有点危险,阿尔贝。您太坦荡了,麻烦事和麻烦人会找上您,您会受到伤害的。”

    加缪摆了摆头:“可是,有什么麻烦呢?我不怕受伤,我写了书,我创造了它,总得负起责任来。”

    阿蒂尔突然怔愣了一下,许久才回过神,似乎想微笑一下,但显而易见地失败了。

    最后,他叹了口气,嘴边下意识游荡着听不太清的词句。加缪察觉到他有些异样的情绪,也理解似的安静下来。

    良久,加缪不太忍心放任这种不合时宜的沉默和尴尬进行下去,它会放大某一方的脆弱,所以主动问话:“如果您有什么烦恼的话,也可以像我一样,把它们写下来。”

    对方苦笑:“我很少有时间做文字工作,坐在书房里斟酌字句对我来说……太浪漫了、太理想化了。”

    “就是随便写写,发泄而已,把心情抒发在纸上会好过一些。”

    “我曾有过这种冲动——但我总会抑制住。不知为何,我许久以前就有些害怕开始了。”

    “为什么要抑制它?怎么可能抑制住呢?抱歉,我不是在评判您,我只是在说我自己……”加缪望着那双忧郁的眼睛,突然有了自我剖白的念头。

    “我是这样的——我的头脑太混乱,抑制不了这种冲动。叙述的渴求,创作的激情,好像不在某些固定的地方留下印记就不好受。久而久之,这甚至变成了一种责任感,压在我心上的石头,带着我坠入苦思和怀疑的漩涡里去。也许某一刻我放下来,但下一刻就会后悔。

    “大海、阳光、苦难、城市、大地,这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可写了!沙滩上的一块石头可以是一个曾经快乐的人,跃动的蝴蝶翅膀也能是愤世嫉俗者留下的警示,街角死去的一只老鼠都会是惊人的灾难序曲。也许直到生命终止,创造都不会终结。我不可能写完它们——但只要我写着,所有情绪和思想诉诸笔端,不仅停在心里,一切就都会明朗起来。”

    在他进行这段意外的演说之时,那双苍翠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他,简直要浸到每一个词里。

    在他说完的一刻,沉默再次降临。加缪想起了那些黑白默片,在理解的时候,沉默可以代替语言。

    然后,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不过几秒钟,那双眸子忽闪了一下,它的主人很慢很慢地开口,像某种承诺而不是预言:

    “您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作家,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我们的法语文坛需要更多的新鲜血液。”

    “这将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责任。

    阿蒂尔点点头。这番对话后,他似乎又回到那种忧郁疏离的状态里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说话。

    加缪意识到这短暂的旅程将要结束,为了心中的那点朦胧的感觉,他问出了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

    “您喜欢诗歌吗?”

    又等了许多秒,才听见回答:“喜欢的。”

    “您有比较喜欢的句子吗?”

    对方又沉默了,似乎在思考,开口时的声调带上了奇特的韵律:

    “……我将醉心于追求

    用我的意志召回春天,

    从我的灵魂深处唤起一轮红日,

    把我火焰般的思绪

    化为温馨氛围的那般乐趣。*”

    听者的心尖颤动着,随着读诗者的声调颤动,仿佛春日的火焰也震颤着从那里喷薄而出。

    ——多么美丽、熟悉的句子!可它们居然今天才重现于他的耳畔!

    显而易见,波德莱尔的句子一出,是不可能籍籍无名的;他也在网络上搜索过,这个名字从未在文学史上出现。那么,阿蒂尔是从哪里听见的?这个世界究竟正在发生什么?

    “……阿蒂尔,能告诉我这是谁的诗吗?也许是我读的不够多……”

    “没有发表过。是我一位老师随笔写下的,我很喜欢,便记了下来。”

    直接询问这位老师的名字似乎有些冒昧了,所以他打算用另一种方法试探:“……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阿蒂尔没有动,没有动。

    “吱呀——”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突然从椅背上直起身子来,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然后,屏息凝神毫无预兆,双眼和双手却就这么静静地颤抖——仿佛头骨中迸溅出的火花,灵魂不断升起降落带来的串串抖动。

    更奇特的是,这抖动范围越来越大,激烈到活像是犯了癫痫。

    “您怎么了!”加缪胆战心惊,这实在有些出乎意料。该死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他喊出声后,对方又突然后背一松,靠在了椅背上不动了,一前一后差距颇大。男人的眉峰微微撇起,似乎忍受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但好在是冷静下来。

    “……我没事了。您怎么知道……这诗是谁写的?请务必告诉我!”

    加缪突然感到一阵内疚,这个问题他注定无法直接回答了:“对不起,我无法告诉您。因为……我也不明白。它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没人知道它属于谁。”

    对方显然不太相信,但什么也没有说。

    加缪也陷入到了思绪中去,考虑着刚才的场景。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已经停了。

    “就到这里,非常感谢您。我要走了。”他打开车门,然而阿蒂尔也跟着走下来,默默看着他打开后备箱,把行李提下来。

    “您之前,有遇见过什么不合常理的事么?”对方问,声音格外低沉。

    而他显然不会把诡异的重生告诉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尤其是对方看起来身份特殊的情况下:“……没有。那么,再见?顺便说一句,我喜欢您的眼睛。”

    阿蒂尔没有点头,脸上也缺乏表情:“谢谢……不过,大概是不会再见了。祝您好运。”

    “祝您好运。”

    ……

    法国高级谍报专员兼超越者,阿蒂尔·兰波走进自己家中,打开了客厅的吊灯。暖黄色的光线如一个微型太阳,让房中的事物一览无余——当然也包括此前一直坐在黑暗中,宛若雕塑般一动不动的男人,他那个金发碧眼宛若北欧神明的亲友。

    “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他很自然地问,朝卧室的方向走去。

    “我无所谓,你看着办吧。”对方回答。

    他无奈地笑一下,给自己换了身更舒适的衣服,回到沙发上订了个餐:“今天有普罗旺斯的鱼汤,我记得你上次多喝了一点,应该不算讨厌吧。”

    男人撩起眼皮,用那双毫无温度的冰蓝色眼睛看他,似乎在表达:这有什么意义?

    兰波明白他所想,也没有在意,反而说起了另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我今天遇见了一个人。”

    “哦。”对方的反应冷淡,右手的小指却下意识抽搐了一下。

    “一个年轻的男孩,黑头发黑眼睛,在大学里读文学,很聪明,敏感而直率。”他接着说。

    金发男人冷笑一声:“你要说什么?别这么拐弯抹角的。”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

    兰波温和地朝他笑:“……他从阿尔及利亚来,口音很有趣,身上有很多秘密。他叫阿尔贝·加缪。”

    对方不说话了,冷冷瞪着他。

    “……我认为他是个非常强大的异能者。”

    他终于直奔主题,作为今天的最大收获——但尚没有意识到,在许多年后的某一日,它将被视为改变无数时间线与命运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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