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整个皇城却已醒了,无数游廊灯火通明,宫中已有许多人数夜未眠,谋算着新朝的天地,风云诡谲,今日才尘埃落定。
新帝要登基了。
这是前朝之事,整个后宫也陷入一场动荡的风雨。
东宫内来来往往,忙的是太子的身后事,和太子妃的身后事。
宋璎瘫坐在地面,锦绣衣裳疲惫拖在身下,鬓发散乱,门窗透进来的月光映得人脸上惨白。
她呆呆看向门外吊着的白灯笼,听到不远处高僧们做法事的诵经声,死气沉沉的,她的丈夫早已收殓进棺椁,皇后想必就在棺旁守灵。
门外宫女太监们来来往往,有人瞧了眼落锁的寝殿,小声道:“太子妃怎么被关着,不去送送太子?”
“嘘!这可不能提了。”另一人道,左右看了看,又小声解释,“这位不安分,太子一过世,她就想勾搭五皇子,叫皇后发现了。”
“啊,难怪皇后娘娘前几日发火,竟有这等腌臜事……五皇子就要登基了,若和这太子妃传出什么首尾来,真是天大的丑事了。”
“可不,按我朝旧例,她原是要随各宫太妃们去守皇陵的,虽清苦,也是个去处,如今恐怕……”
说到这里,几人摇摇头,叹息着离开了。
外面宫人们忙忙碌碌,逐渐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宋璎失魂落魄的,听到污蔑也无心力辩驳,连铜锁打开,几道人影进了屋,同她说话,她也毫无反应。
她知道这些太监们是来做什么的。
那晚她跪在地上痛哭着向皇后辩白,语无伦次,又要见父亲,又要见五皇子,然而一个污名缠身且被废的太子妃,母家败落,所说的话自然没有人会听,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也可想而知。
她被关了几日,哭干眼泪孤立无援,在一日日杳无音讯的煎熬中,终于完全绝望。
她看到了宫人们鄙夷的,同情的目光。
歪斜鬓边的金钗似乎被人偷偷摸了去,太监们端上一壶毒酒,又假惺惺俯身劝了几句什么,她脑中空白,恍若未闻。
也许是她呆坐太久,太监们逐渐不耐烦起来,语声尖刻,推搡间不知是谁打翻了酒壶,污了她的衣摆,她也人偶似的毫无反应。
于是太监们商量了什么,她听不清,大约是不愿意拖延了时辰,不好交待。
“皇后娘娘有命,太子妃,请。”
她在脖颈绞紧的窒息中,看到长长的白绫抖开,抛上了房梁,她痛苦地蹬动着双腿,睁大眼睛,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梁上的华丽纹彩在视线中颤动,不断放大。
雕梁画栋,她多少年梦寐以求的锦绣前程。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似乎听到东宫此起彼伏的哭声,透过门窗,这座埋葬了无数人青春岁月的皇城,迎来了又一轮朝阳。
她的思绪飘飘荡荡,最后停留在宫城破晓的一角,那里传来新帝登基,山呼万岁的声音。
宋璎忽然醒了过来。
*
一顶轿子从尚书令府后的小窄巷出来,悄无声息穿过几条街道,停在无人处的一座桥下。
宋璎沉默坐着,迎接她新一轮的命运。
明天她入宫的消息又要昭告天下,她得和表哥断个干净。
也要和五皇子断个干净。
红泥在轿子外小声道:“姑娘,手还疼么?奴婢带了药来。”
宋璎垂下头去,麻木的两手互相搓了搓。
她的双手还红肿着,今天刚被父亲家法惩治,更跪了一天的祠堂。
但她一点不觉得痛,侥幸重来一世,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她一个孤魂野鬼,今早一睁眼,便发现又回到了未嫁的闺阁之中,耳边是侍女们在祝贺她将入东宫。她一怔,随后颤抖起来,劫后余生般痛哭了一场,又怕得厉害。
“父亲,我不嫁了……我不嫁了!”
她顾不得别的,跑出去哀求父亲,但这桩婚事已经定,明日昭告天下,两个月后就要完婚,岂有悔婚的道理?父亲大怒训斥了她一通,骂她这是不顾家族,看她胡言乱语哀泣不停,更罚她去跪了祠堂。
这一整日,她恍恍惚惚对着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想着上一世她被三尺白绫生生绞死了,牌位会进宋家的祠堂么?
恐怕是不行的,她一个太子妃,前世被指与外男有染而赐死,有辱门楣,天家陵寝进不去,宋家的也不可能。
多半是拿草席一卷,拖去宫外哪个山头草草埋了。
黄昏时才被扶回卧房,红泥又提醒她,今晚要与傅公子见面。
她的生母傅氏早早为她打算,看中了年纪轻轻已有功名的表哥傅笙。父亲并不满意,后来傅笙在礼部任职,算得上年轻有为,父亲态度才松动些。
她私心也爱慕表哥,只是去年朝堂风云变幻,太子突发恶疾,太医束手无策,她的父亲尚书令宋瞻权衡利弊,转而扶持刚出冷宫的五皇子,为表诚意,头一件礼物,便是宋璎。
哪知今岁春,太子病情忽然好转,老皇帝很高兴,为了冲喜,要为太子新立一位太子妃。
原先的太子妃是宋家长女宋瑶,诞下太孙难产过世,太子因着这层情分,几年未曾再娶,如今选择再次与宋家结亲。
尚书令家的女儿,符合婚嫁年龄的只剩了一个宋璎。
前世的宋璎以为自己从此就要平步青云,做云端的凤凰,这便抛下了青梅竹马的表哥,和没见过几次面的五皇子。
表哥这时候心里会怨恨她么?宋璎想。
看着傅笙在轿子外夜色里隐隐约约的身影,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手镯,拿手帕仔仔细细包裹了,正要递给红泥,让红泥送还,忽又一顿。
她记得前世自己不敢面对傅笙,连轿子都没下,可算是绝情了,但傅笙遭她如此对待,竟也不曾落井下石,还帮过自己,她如今想来只觉愧疚,于是亲自起身。
然而她白日在祠堂跪了一整天,膝盖痛楚站不稳,跌撞着扑了出来,正被傅笙双手扶住。
她下意识抬头,看到了阔别多年的一张脸,仍旧眉目俊秀,她伤感得眼睛一热,几乎要落下泪。
傅笙看她无碍,随即又觉得失礼,这便松了手。宋璎扶了红泥的胳膊站稳,递还了手镯。
“是阿璎对不住舅母,表兄请将此物交还舅母,也替我转达歉意。”
宋璎说着与前世一般的话,字字句句都只说舅母,不提傅笙本人,是两人谈婚论嫁到底没过明面,不该谈及私情,这对谁都好。
说着说着,她没来由地鼻尖一酸,垂下头。
“不怪你,母亲知道的。”傅笙劝慰道。
但他心底确实对宋璎有情,听闻这消息后茶饭不思,也曾有气恼怨忿,这才忍不住越礼相见。
如今见宋璎最后一面,听她言语哽咽,却也心中不忍。见此情状,更知嫁入东宫一事已定,他不由自嘲一笑,想着自己异想天开,竟还抱了两分希望,以为太子和宋家还会改变主意。
“舅母身体如何?”宋璎问。她记得舅母这段时间生了病,大约是被气的。
傅笙笑道:“今早好多了,你也知母亲躺不住。”
还大骂宋家不要脸,要给他找一门新的婚事。他暗叹。
宋璎哪里不知舅母脾气,见傅笙始终宽容安慰,一时心里伤感,衷心道:“愿表兄早日觅得良人,承欢舅舅和舅母膝下。”
傅笙闻言,只笑了一笑。这之后两人一时无话,各有心思。
傅笙不是纠缠不休之人,既已心死,便不再提二人旧情,拱手道:“傅某唐突来见,实属失礼,更深露重,三姑娘回去吧。”
他顿了顿,又道:“望三姑娘前路顺遂,平安喜乐。”
轿子摇摇晃晃又起了,走出一段,宋璎悄悄撩了帘子,往后望去,夜色笼罩中,傅笙那盏孤零零的灯笼还亮在原处。
一行人正要往回赶,宋璎忽然道:“去北边那条巷子,糕点铺后面那条。”
北边那条巷子离皇宫不远,红泥一怔:“姑娘……”
宋璎眼睛一闭,握紧了手,低声道:“必须去。”
之前她攀上了东宫,不受重视的五皇子自然没有必要在意了。
五皇子那边父亲自会处理,连那封差人偷偷送进来的信,她也看了一眼便烧了,更别提赴约——傅笙是她表哥,她有愧所以愿意赴约,当面说清,五皇子却是父亲拉的一根没头没尾的红线,断了便就断了。
但现在她必须去。
白日她跪在祠堂时,想了一天如何摆脱前世的命运,却发现天意弄人,偏叫她重生在这一天,做什么都晚了。
上一辈子结局凄惨,她如惊弓之鸟一般,绝不肯再和外男扯上关系,今日一听红泥说起傅笙,便下意识想让红泥回绝。然而再一想,她和表哥的因缘已尽,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当初傅笙好歹曾帮过她,不该交恶。
至于五皇子……
无论嫁入东宫的命运能否改变,她决不能再得罪未来的新帝。
轿子在约定好的巷子停下,宋璎坐在轿子里,脑海里反反复复是前世赐死的白绫,东宫吊着的白灯笼,太子出殡的棺椁。
她在轿子里沉默许久,估摸着时辰都过了,却还未有动静,她想了想,选择掀了帘子下轿,显示出诚意。
这巷子原就偏僻,深夜无人,她和红泥站了一会儿,只觉寒风簌簌,红泥左顾右盼一番,劝说道:“姑娘,夜深了,那位想必是不来了。”
宋璎正犹豫,便听有人自身后轻声道:“宋三姑娘。”
五皇子齐延非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后,整个人站在黑暗里,瘦长身影,看不真切,连声音听来也是幽冷的泉水,听得宋璎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她又想起了前世死时,前朝传来的渺远的万岁声。
红泥惊得猛然转身,巷子里只她手里的一盏灯笼,灯光便晃动着映上齐延非的脸,只见面容俊美,刀锋似的眉目。
宋璎从未见过如此平静,却叫人心底冒寒气的神色。
这一刻她几乎感受到了他冷冷的目光,打量一般落在她身上,只一瞬间,又很快隐去锋芒,仿佛只是错觉。
他只着了一身常服,虽面容俊美,身形修长,却并无天潢贵胄的气派,反而比方才的傅笙更像一个文人。
所以她也像丢掉傅笙那样,丢掉了齐延非。
前世宋璎心里便是看不起他的,一个冷宫出来的皇子,几人看得上眼?
她心知这位五皇子是猛虎,是将来生杀掠夺的皇帝,怕得心里直抖,仍强撑着示意红泥退下。等四下无人,她暗暗吸了口气,低头施礼。
“想不到三姑娘真来了。”
宋璎听出其中的微妙语气,心想前世她压根没来,不知道五皇子等了多久。想到这里她背上直冒冷汗,硬着头皮道:“拖了些时间,让殿下久等。”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齐延非脸色冷淡,语气却仿佛失落:“三姑娘今日愿意见我,将来却要做我的嫂嫂了。”
宋璎心里一突,这事果然开罪了这煞星。
想到未来自己求救无门的结局,她小心翼翼道:“阿璎从未想过太子妃之位,那是我长姐的,只是皇命难违,我、我……”
说着竟忍不住语带颤抖,倒不是作假,是真正心里惊惶。
齐延非瞥了她一眼,瞧她垂头时发髻上的素银簪子,衬着雪白脸颊,莹润的双眼,出水芙蓉一般。
看打扮约莫是乔装偷溜出来的,来得匆忙,连发髻也有些乱,好不可怜。
他与宋璎见面不过三四回,第一次相见,是宫中宴会,两人在小湖边走了一段,细雪落在两人肩头,宋璎便说“落雪了,殿下不如早些回去”。
之后几次,也是隔了屏风说话,冷淡寒暄,两人多是书信往来。
宋三姑娘给他的印象,颇有些傲气,大约是心有轻视,有时甚至显得冷漠,倒是与现在这副狼狈模样不同。
他静静地看了宋璎一会儿,忽而露出微笑,伸手相扶:“女儿家的婚事哪里能自己做主,我前程寥寥,尚书令自然无意于我,三姑娘不必歉疚。”
宋璎琢磨了片刻措辞,还是选择开口:“父亲曾与我夸赞殿下韬光养晦,礼贤下士,他从未看轻殿下……只是时势不由人,殿下莫怪。”
齐延非“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宋璎心里忐忑,正要再开口,齐延非忽而脸色一变,猛地一把将她推开,宋璎还不及反应便跌在地下,同时一支箭羽破空而来,夺的一声钉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