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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幸,没人跳楼,也没人受伤。
那声巨响,是保温壶摔在地上的声音。
不锈钢的外壳,此时已凹陷了一块,307的房间乱成一锅粥,不少老人在门口围观。
307原本是双人间,但因为需求原因,改成了单人间,只住了高爷爷一人。
这两天送餐,江琳倒是记住这位高爷爷了。
高宗铭,七十一岁,非本地人,他所住的单人间规格是整个养老院最豪华的。
从桌椅到床褥,甚至角落那台大几万块的贵价按摩椅,全都彰显着高爷爷不同与他人的待遇。
当然,这些都是他家人安排的,就连他的餐食也和其他人不同,每天早上单独的海参小米粥,屋里各处摆放的保健品更是不在话下。
现如今房间里乱成一团,被褥枕头各种物品全都砸在了地上。
高宗铭中气十足,扬着脖子叫喊:“有小偷!肯定有小偷!不是小偷就是入室抢劫!”
经他这么一喊,不仅把整个楼层能活动的老人都招来了,还把几个护士都吵来了,就连护士长郑丽也从楼上赶了过来。
“高爷爷!您先冷静一下,给我说说这是怎么了?”
高宗铭指着郑丽,那脸红脖子粗的说:“我有块金表没了,就放在保险柜里,那块六十万的金表!”
金表,六十万。
这俩关键词一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有人在房间门口小声嘀咕:“难道真有人偷了?”
“这谁说的准,难不成你拿的?”
“老孙,你可别瞎说,我可是干部!”
“那我还是农民出身呢,这年头谁还敢做偷鸡摸狗的事情?”
……
就在这时,郑丽给田护士递了个眼神,田护士警惕的点点头,悄默声的溜出了房间。
“高爷爷,咱们院里有监控,兴许是你忘记放在哪里了?保险柜有没有找过呀?”郑丽一边说着,一边靠近,“要不您再从保险柜里找找?或者您再给我说说,金表长什么样子啊?上一次戴是什么时候?”
这几句倒是让高爷爷听了去,他开始回想了。
“怎么可能是我忘了呢?我记得清清楚楚,前天晚上我洗漱完放在……”高宗铭站在乱七八糟的房间里,脚下迈过杂物,踉跄两步走到保险柜前,“我先是打开保险柜,然后……”
所有人都在看高宗铭复盘,没人注意到田护士带了医生过来。
直到郑丽趁高爷爷不注意挡在他的身后,急忙冲两人招手,待田护士和护士长一左一右控制住高爷爷的手臂,王医生这才一个箭步上前,将高爷爷按倒在床上,手里早就准备好的针直接扎入了高爷爷的腰臀部位。
转眼间,方才那个略显暴躁的高爷爷,已然四肢无力的被抬到了床上。
围观看戏的众人散去,王医生又交代了几句,也跟着离开了。
只有江琳还站在房间里,几个护士拿来绑带,将高爷爷的四肢绑在床边。
“江琳,你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房间收拾了!”护士长整理着衣摆,顺手将地上的枕头捡起来扔到沙发上。
最后,江琳在走廊追上郑丽。
“护士长!”
郑丽停下来看她,“怎么了?”
江琳紧攥着手心,上前质问:“我不明白,为什么直接叫医生来打镇定剂?”
“高爷爷有重度狂躁,如果不及时制止他,真发起病来,我能控制吗?还是你有这个本事?”
郑丽不屑的瞪了江琳一眼,转身要走,却又被江琳拦住。
“刚才高爷爷没伤害任何人,他只是找不到金表很着急,明明可以坚持安抚一下,为什么这么果断上镇定剂?这符合流程吗?!”
“你有什么不理解的,可以去问王医生!”
郑丽推开她,径直朝电梯走去,走了没两步又折回来对她说:“江琳,我警告你,什么该你管,什么不该你管,你要分清楚!”
江琳站在原地,鼻头莫名发酸,像是她真的多管闲事一般。
调整了情绪,江琳回到307收拾房间。
这一收拾才发现,整个房间各种保健产品,大多都是智商税的产物。
自带能量的玉石枕……
看不懂材质的保健水杯……
金葫芦形状的容器,里面装着灰色的粉末,瓶身上贴着冲泡方式……
还有一眼就是三无产品的保健发热毯……
***
江琳来到五楼医生办公室,这次终于被她堵到王医生了。
门半敞着,江琳抬手敲了敲门,原本还在打电话的王医生,突然收起笑容,匆忙挂断了电话。
“什么事?”王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晃了晃鼠标,故作认真的盯着电脑屏幕。
江琳从他反光的镜片看的一清二楚,他在玩纸牌游戏。
“王医生,我想问问307高爷爷的病情。”
“高爷爷?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吗?躁狂,重度躁狂,很危险的。”
王医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说:“不过你也不用怕,他再发病,你就来找我,我给他一针镇定剂就安稳了。”
江琳克制着冲动,默默点了点头,又问:“我今天看到罗阿姨捂着肚子,表情很痛苦,王医生是不是得再给罗阿姨检查一下?”
王医生啧了一声,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说:“罗阿姨有胰腺癌,患癌的老人肯定不会舒舒服服啊……怎么,你和罗阿姨有亲戚关系?”
“没有。”
“那你还挺热心的呢。”王医生再次将目光放回电脑屏幕上,鼠标点的飞快,镜片的反光也忽明忽暗,“还有事吗?没事出去吧,我还忙着呢。”
***
傍晚七点半,江琳刚把黑板画画完,突然接到母亲江萍的电话,她只能谎称在外面吃饭。
好在侯孝来了,江琳提前半小时下班,匆忙打车回了酒店。
江萍那辆卡宴就停在酒店的露天停车区。
江琳一下车,就把刚脱下来的护理制服塞进包里,又手忙脚乱的扣着衬衫的纽扣,要不是里面穿了吊带,怕是衣服都没办法换了。
「叮——」
电梯门开了,江琳调整呼吸,不紧不慢的走到房间门口刷卡。
门一打开,江琳便看到江萍一脸怒气的坐在椅子上。
“妈。”
转身将门关上,江琳已然察觉到江萍的不对劲,“这么晚了……”
“雅思备考的怎么样了?”江萍冷声问着。
“挺难的,我打算报个班。”
说着,江琳故作自然的放下挎包,随手拿了瓶桌上的矿泉水拧开。
那瓶口还没挨到她的唇边,江萍就拿出一沓纸砸在了江琳身上。
水洒了一些,随着纸张掉落在地毯上。
江琳垂眸,看着散落一地的报纸,以及她打印出来的报道内容,一言不发。
“整个房间都没有一本雅思书,全是这些东西,你到底想干什么?”江萍怒吼着,见江琳不吭声,转身又去拿她的挎包。
江琳上前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
印有康爱养老院字符的制服被江萍紧紧攥在手里。
“你跑去养老院当护工?你疯了吗?”江萍将那件制服扔在江琳身上,用力推搡着她:“你知不知道让你出国读研的机会,有多难得?”
“我也可以不去!”
‘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在江琳脸颊上响过,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感,但她早已习惯了这些。
“妈,你是不是在婆家受气了?这火不撒在我身上,你是不是特难受?!”
江琳蹲下身,一一捡起那些她花费心思整理的内容。
“没错,你妈我就是不顺心,以为你长大了,能给我争口气,可你现在又做了什么?你爷爷已经不在了,你跑去养老院做什么?你还嫌——”
“爷爷不可能是失足坠楼的!他是被人杀的!有人害了他!”江琳嘶吼着打断了江萍的话。
这些猜测,从未从她嘴里说出过。如今喊出来,仿佛更加证实了这样的想法。
江琳的眼泪止不住的向下流,江萍却是念叨她不懂事。
尽管江琳把养老院这几天发现的情况全都列举出来,江萍还是那句:“人都死了,我真搞不懂你想要什么结果?!”
“你能不能别把死了死了挂在嘴边!那是我爷爷,你不管我的那些年,都是爷爷带我的!”江琳用尽全身力气吼叫着,哭得视线都模糊了,整个人蹲在地上止不住哭声。
半响后,江萍突然说:“你爷爷几个月前确诊了胃癌晚期,或许他不想再被病痛折磨,一了百了又有什么……”
“你胡说!”
“你爷爷不让我和你小叔告诉你,也是,告诉你也没用,现在我是想让你死心,别再浪费时间了,赶紧准备考试!”
江萍说罢便摔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