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寂静庭院中,半大少年捧着戒尺跪了两个时辰有余,身形摇晃,始终举着的两手抖得厉害,嘴唇干裂,喃喃唤着:“师父……”

    天完全暗了下来,屋内点起灯,但没有人来开门。

    少年眼前越来越模糊,窗纸透出的灯光糊成一团,眨眨眼,竭力睁开,却看到一张摆在庭院大树下的桌案,桌案上放着翻至一半的书,他就趴在桌上睡得口水直流。然后师父施施然走来,肃然唤他的名:“薛璧。”

    少年睡眼惺忪地醒来,擦擦口水,问:“师父,要用饭了吗?”

    师父从身后变出一根戒尺来,要他伸手,一下下责在他柔嫩的手心,疼得他淌下泪水,不住求饶。但师父面容冷硬,打了十下方停,告诫他:“薛璧,不可懒怠。”

    师父……

    少年在心中呼唤,眼前一闪,又看到他睡在一张竹榻上,师父自房外缓缓踱步进来,柔声唤:“阿璧,日上三竿了,再不起床,师父可要生气了。”

    少年翻身过来,搂住师父,口齿不清道:“师父不要生气,阿璧最听话了。”

    师父,阿璧、阿璧最听话了……

    少年晃了几下,终于“哐啷”一声,戒尺落在地上,少年也落叶一般,软绵绵倒在庭院中。

    师父,阿璧好想回来。

    瘦弱的少年醒来时正躺在一张简陋的榻上,身上盖着薄被,在这刚入秋的微凉天气里十分合适。他动了下,感受膝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忍不住从齿间泄出痛呼:“呃……”

    然后他在泪眼朦胧间看见了熟悉的青绿色。

    不是梦,是真的,很痛,一定是真的。

    少年生怕梦醒一般,缓缓抬起头,被泪水打湿的眼睫毛扑闪着,挡不住他眼眸中的期待:“师父……”

    “殿下自重,草民既无官职,又无名望,怎配做殿下的师父?”不过三十来岁的男人长身直立,双手负在身后,青绿色的袍子一垂到底,带着秋日似的疏离感。

    少年着急忙慌,扯着男人的袍子从榻上翻滚下来,膝盖直直跪在坚硬地面上,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而男人只是趁少年松手之时退开了一步,保持着距离。

    “师父,”少年一脸的泪,“我是阿璧,不是什么殿下,求您了,您应阿璧一声,阿璧好想您,好想回来。”少年手脚并用,爬向男人,顾不得身上华贵的衣物,“我不想当什么殿下,我只想和师父在一起,我要做师父的阿璧。阿璧在那里好害怕,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都不和阿璧说话,阿璧不敢睡觉,一躺下就做噩梦,梦到师父走了。师父不喜欢阿璧了吗?阿璧最听话了,师父说过,会永远喜欢阿璧的,您还有好多书没教阿璧读,阿璧什么都没学会,怎么能离开师父呢?师父……”

    男人继续后退,轻轻侧开了头:“殿下身份贵重,不可如此。”

    那后退的一步像一把刀扎在少年心上,他不再爬了,只是瘫坐在地,任由眼泪一颗一颗砸到地面上。

    师父说过,永远不会主动离开他,会永远保护他,陪伴他,就算他犯错了,责罚过后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疼爱他。

    可是,师父方才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后退。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莫名其妙地成了皇帝失散多年的儿子。他被强制带离师父身边,进宫,被剥夺了师父为他起的名,又冠了新的姓名,陈玦。

    他不再是薛璧了,他是陈玦。

    “师父,我是阿璧啊!”少年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我是您捡回来养大的阿璧,是您给阿璧取名,教阿璧读书,您怎么舍得?”

    “殿下乃圣上与先皇后所出,将来要继承大统,怎会到这荒郊僻岭来寻师父?”

    薛璧今年不过虚岁十一,又不是顶聪明的人,但这会却神奇地听懂了师父的话。他流着泪,慢慢爬到榻边,找到自己那根戒尺,泪如雨下。

    戒尺上刻着他的名,薛璧。

    师父说他是捡回来的,不知父母是谁,就跟着师父姓薛。

    “那璧呢?”

    “君子如玉,阿璧懂吗?”

    年幼的薛璧摇摇头,懵懵懂懂。师父却笑:“现在不懂不要紧,你将来就会懂。你跪下,师父教你行拜师礼,等会师父要用戒尺打你几下,你不许哭,听到没有?”

    他乖乖点头,跟着师父说的跪下磕头,一句一句念门规,挨打也没有哭。

    师父打得那么轻,都不疼。

    豆大的泪珠砸在戒尺上,薛璧胸腔闷得难受,好像要炸开一般:“师父定然要我走,对吗?”

    男人没有应声。

    他捧着戒尺,膝行道师父面前,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如果师父一定要我走,请师父将阿璧逐出师门吧。”

    他拜师的时候跟着念过的,被逐之人受杖一百,此后不得以薛氏门人之名行事。

    男人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孩子,沉默半晌,哑着声音道:“好。”

    好。

    薛璧几乎哭晕过去,挨过这一顿,他就再也没有师父了,他就再也不是薛璧了。

    手上一轻,是师父拿走了戒尺,薛璧低头解腰带。他是在皇帝带他出巡时跑来的,身上衣饰繁多,贵重无匹,可是他心中惦念的只有师父带去城中制的衣物。

    他记得,每次裁缝送衣裳来,师父不管在做什么都要立刻放下,然后把他招到房里,给他换上新衣,左看右看,问他合不合身,穿着舒不舒服。师父所制衣物十分简单,有时候要挨打,一扯腰带就能将裤子褪下,有一回他玩得忘记了时辰,灰头土脸地回家,师父气急了,不待他褪裤便“噼里啪啦”给了他一顿巴掌,还说以后再不给他做衣裳了,让他光着屁股,看他还敢不敢到处玩。

    师父,阿璧不敢了,阿璧不敢到处玩了,阿璧永远留在师父身边。

    薛璧褪下下裳,除去亵裤,撩起上袍,转身趴伏在榻上,颤抖着声音道:“师父,赐、赐杖吧。”

    男人踱至少年身侧,怔怔地望着他上袍的繁复花纹出神。这样的花纹,没有十几个顶级绣女,花费时间没有三月,做不出来。

    这孩子,再不会穿粗布衣了。

    他回过神,缓声道:“今日逐你出我薛门,往后不可自称薛璧,不可以薛氏门人之名行事,凡你所为,与我薛百川、薛氏一族再无关系。”

    薛璧眼眶发烫,连连落泪:“是,师父。”

    “不必再唤师父了。”

    “是,”薛璧哽咽难言,“百川先生,陈玦谢过百川先生多年教诲之恩。”

    薛百川用力握紧手中戒尺,高高扬起,“啪”地责下,在少年圆滚的臀上烙下一道显眼的红痕。

    陈玦“啊”地哭喊起来,只觉身后火辣辣地烧,一时间悲怆万分,从前师父待他万分温和,即使他惹师父生气,师父也舍不得下重手打他,可如今,这一下戒尺就顶得上往常十下,整整百下,他如何熬得过?

    薛百川指尖颤抖,稍停片刻,依旧扬起戒尺,继续施罚,“啪”一声,清脆响亮,随后是少年克制不住的痛呼声:“呃……师父……”

    “啪!”“薛百川不再是你的师父,你与薛氏再无瓜葛。”

    “呃啊!是!陈玦记住了!啊!”身后戒尺接二连三责落,很快便将少年的臀部覆盖了一遍,疼痛尚未消散,戒尺又继续落在略微红肿的臀尖上落下,疼得陈玦差点跳起来。

    伤上加伤,太疼了!

    可是施罚之人不再是自己的师父了,不会因为他哭几声求饶几句就舍不得,也不会再抱他在怀里哄,让他不要哭,不会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字,不会一句一句教他念书,都不会了。

    陈玦伏在榻上,泪如雨下,迅速打湿了褥子,不知是不是疼的。

    戒尺一轮一轮责落,已过了三四十下,少年屁股通红,额上疼出了汗,嘴唇发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了。

    他从下午跪到晚上,水米未进,肚里空空,绞痛难耐,加上身后疼痛一阵阵炸开,脑子昏昏沉沉,也不知打了多少,忽然哽咽一声,倒在地上,虚虚伸着手,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

    薛百川下意识伸出手,还没碰到少年,便猛然缩回,仿佛前面是机关毒药一般。陈玦浑身上下都疼痛不已,膝盖、屁股、肚子,甚至头也疼了起来。他蜷在地上,像一个溺水的人,眼前那抹青绿色是他唯一的稻草。

    “师……师父……”

    薛百川抓住自己的衣袍,掐得指尖发白,将下摆从少年手里扯回来:“殿下既受不住,不必再受,此后我薛氏再无薛、薛璧此人。”

    “师父,我……我疼……”陈玦捂着肚子,疼得受不了,也不敢打滚,身后亦是伤,一碰就让他眼前发黑。

    恍惚间,他看见师父把他抱了起来,坐在榻上,轻轻地揉他的肚子,问:“阿璧还疼不疼?师父揉一揉,揉一揉就好了。”

    “阿璧疼……师父,阿璧疼……”陈玦小脸扭成一团,痛苦得睁不开眼睛。

    薛百川看着蜷缩的小孩,左手握紧又放开,放开又握紧,短短的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却始终没有动作。

    “师父,阿璧好疼……”

    “开门!开门!”院外突然一阵喧闹,引开了薛百川的注意,不一会儿,喧闹就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厚的男声:“薛百川先生,殿下走失,圣上有令,务必寻回,请薛百川先生开门!”

    已经找来了,也好,不必由他来为难。

    薛百川放下戒尺,环视一圈屋子,而后不悲不喜地穿过院子,开门。

    门外,一队士兵身着盔甲,手持火把,将这一处照得亮堂堂的。为首的将军拱手说声得罪,便带着人鱼贯而入,在偏房找到了陈玦。

    可是陈玦不愿意走。

    “我要师父,我不要回去,我要师父,师父……”陈玦在地上挣扎着,见到那抹青绿迈入房中,立刻爬过去,抓着薛百川的袍子跪了起来,纵然膝盖处已如针扎一般难以忍受,“师父,求您、求您打完吧,阿璧这一生,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在您膝下承训了,善始善终啊师父,给阿璧一个了结吧……”

    薛百川抬手,似乎下一刻就要轻轻拂过孩子柔顺乌黑的头发,可他指尖颤抖,堪堪停在半空,而后抬头望向进来的那位将军。

    将军面朝陈玦,拱手道:“殿下,陛下有令,若殿下子时之前不能回到宫中,薛先生性命不保。”

    性命不保四字如惊雷一般劈下,陈玦浑身卸了力瘫坐在地,神情木然,只有眼泪直直淌下。

    将军上前,为小殿下穿好衣物,正要将他抱起之时,却被他挣开了。陈玦仍然跪在地上,朝着薛百川道:“陈玦,谢百川先生教诲,望先生保重身体,平安喜乐,一生顺遂。”说罢,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每一下都触地有声,“咚”“咚”“咚”。

    薛百川呆愣愣的,不说话,也没有动作,直到陈玦被人抱起离开,士兵们接连迈出他的院子,才傻傻地转过身来,望着火把连成的长龙离去的方向,蓦地垂下泪来。

    走了好,从此以后干干净净的,做殿下,做太子,做皇帝。

    “百川先生。”

    薛百川猛然回神,他的房里还有人。

    最后留下的是一个上了年纪胡子花白的老先生,身着官服,神情举止显然是个文人。

    “百川先生,老朽奉圣上之令前来,请百川先生出山。”

    薛百川收了眼眸中的悲伤,再次换上那副冷清面孔:“我祖父是前朝大儒,先人或因战乱而亡,或殉前朝而去,薛氏仅剩百川一人,百川不孝,却也不会做出此等无脸面对先人之事。”

    不要说出山,薛百川甚至曾私下联络前朝势力,想要光复旧朝,若不是知道薛璧竟是那狗皇帝的儿子,他定然不会收手!

    那人笑道:“百川先生,如今圣上励精图治,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若百川先生能出山助朝廷一臂之力,圣上、百姓都会感激于你,那是莫大的荣光,怎会无脸面对先人?到时候,老朽请圣上为百川先生安置一处宅院,美人红袖添香,雅士络绎不绝,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啊!”

    薛百川脸上始终淡淡的:“在下不才,并无光宗耀祖之望。”

    那人似乎有片刻为难,但很快又堆出了一脸笑:“百川先生,若是你入朝为官,就能与殿下常常相见了,殿下在宫中并无旧识,听说生活很是寂寞啊!”

    薛百川似笑非笑:“殿下是天子之后,不会没有师友,怎么轮得到我这一介草民来担忧?”

    “若百川先生始终不肯,恐怕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薛百川看向他,多了些探究的意味。

    那人慢条斯理地捋捋胡子,道:“你祖父在前朝是桃李满天下的大儒,他殉了前朝皇帝,如今近一半士人有感于此,不愿入朝效力,圣上如此看重你,也是希望你能作为表率,带领士人一同入仕。你一直在野,又与小殿下有师生之谊,陛下需时时提防你。百川先生做过什么,想必心中有数。”

    薛百川扭过脸:“圣上多虑了,我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既无妻儿,又无钱财,何须提防?”

    “百川先生,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们薛氏一族在士林中一呼百应,你无妻儿,若要举事,岂不是连后顾之忧都没有?”那人一甩袖子,将手背到身后,“小殿下与你有师生情谊,将来恐怕路不好走,一个被前朝余孽养大的孩子,是不是参与过你们的事情呢?只有百川先生在朝中,圣上才能放心小殿下啊!”

    那人眼尖,抓住了薛百川一闪而过的担忧,缓缓道:“若百川先生真的不愿出山为圣上效力,那恐怕小殿下在宫中的日子,不好过。”

    此番游说,本意是劝薛百川入仕。一般人到这份上,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偏偏薛百川不是一般人,听闻他如此说,只是淡淡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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