琞景佑三年暮冬,数百年不曾落雪的琞国,竟倏然迎来好一场饕风虐雪。
鹅绒似的雪团纷纷扬扬了数日,很快便将朱甍碧瓦的琞都染成苍白而冷寂的颜色,前些日子满城各户挂上房檐的引魂幡,在这刺目的雪色里几乎淡成了一抹烟。
仿佛从也不曾发生过什么。
琞王宫亦是如此。
崇阁巍峨,红绸彩缎绵延数里,倒是一片久违的喜色。因了是夜有阖宫宴饮,既是为贺九襄君生辰之喜,亦是为庆两国战事暂歇之幸,故而,先前满宫为和泽君丧仪挂上的白幡,今日一早便被尽数烧毁,再不见一点痕迹了。
“夫人,王上来了。”
小宫婢听竹埋头进殿时,那个女子仍独自立在鎏金门窗边,好似并没有听见这声通禀,只是静静瞧着外头殿庭里积了满地的雪,兀自失了神。
她很清瘦,柔顺的青丝被一根朱红绸带系着,垂在膝弯旁,愈发衬得她的腰肢不盈一握。几日前内司服新做的赩炽色祥云暗纹深衣也已然松垮起来,宽大的袍领被风一掠,便轻易垂至了削肩处,露出一片白玉般的肌骨,几团雪在她颈窝着落,须臾变成了一滩清水,缓缓淌进领口之下。
王上素来喜欢她穿这样艳丽的衣裳,便也只给她做这样的衣裳,命她穿了,也不许她擅自披上大氅,遮了这抹好颜色。
也不知是同王上赌气还是如何,她又常爱倚在窗边出神,任由风吹雨溅的,因而她这身子并不怎么好,伤寒卧病是常有的事。
听竹见她果真冷得微颤,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心中忧虑,正欲开口劝上两句,余光却瞥见那身量颀长的男子已经大步走来,便只得垂着头退至了门前。
那龙章凤姿的人今日未着袀玄,却穿一身与夫人相衬的暗绯色如意纹袍服,腰间四色彩绶长长地坠着一块莹润的麒麟玉环,在膝边轻轻摇晃着。
他今日也并不似寻常那般威严难近,那双好看却又冰冷的凤目里竟含了几分明显的笑意。
“阿妉——”
他的语气十分缱绻。
纪菱歌闻声不由得蹙了蹙眉。
他只有高兴的时候,才这样唤她。
她不知道他因何而高兴,侧身看去,只见他舒眉展眼地立在五尺外,唇角微微弯着,语气轻快,却也不容置喙,“阿妉,来孤身畔。”
菱歌默默地上前,由他牵着在一旁的楠木雕花长案边跪坐下来。
他今日瞧着心情格外不错,这是极难得的,菱歌为他斟了盏茶,仍旧开口问道,“王上,今日我可以见姐姐吗?”
这十数日以来,也不知何故,那人听了这样的话便十分不受用,总是冷言冷语地撂下一句,“你只许待在甘泉宫,哪儿也不能去!”
亦或是,“孤不来甘泉宫时,也不见你上赶着来找,莫非孤连她都比不得?!”
言罢转身便走。
可她从前分明常与姐姐做伴,那人虽不悦,却也不会这般严令禁止,如今这事却似成了他的逆鳞一般,连提一句也要恼火,极为反常。
不出所料,那人的笑意还是倏然淡了下去,大约今日是当真有何泼天喜事,他接过玉盏,修长干净的手轻轻将茶水晃荡出浅浅的波澜,一边竟温声解释起来,“你姐姐与懿夫人起了争执,孤命她二人各自禁足三月,再等等吧。”
又是懿夫人。
他寻出这样拙劣的借口究竟是为了遮掩些什么?
菱歌眸中渐渐泛起寒意,就这么冷冷地凝着他,并不言语。
那人竟也不恼,复又执起她的手,温暖的指腹十分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掌心,似个孩子般兀自笑道:“阿妉,为我生个小公子,可好?”
是了,这后宫里素来只有他的一众姬妾,却从不见谁腹中有什么动静,况且如今蔺氏王脉死的死,残的残,若他出了什么差池,王位虚空,琞国定是要内乱的。
她每一日都在盼着后宫之中传来有孕之喜,好叫他趁早后继有人,届时她便也不必再瞻前顾后,日日与他虚与委蛇了。然而,那人偏偏不叫她如愿,这三年来,也不知他使了何种手段,竟无一人怀上王嗣。
如今他好不容易生了这等心思,却是要来逼她。
菱歌忙缩回了手,顺势伏跪下去,闷声道,“王上金口玉言,不当失信。”
话音未落,臂上忽而一痛,那人竟用力将她一把捞了起来,没头没脑地厉声斥了一句,“谁许你这副奴颜婢膝的样子!”
菱歌觉得十分可笑。分明是他亲手将她变成这般模样,如今,他却又嫌她似个卑贱的奴婢了。
不及反抗,她已猛地跌入他的怀中,如小儿般被他死死钳制,不得不直视着那双幽深不见底的凤眸,与他无声对峙。
片刻,他冷冷道,“从前答应不碰,是怕有人暗害于你,如今无人再威胁孤的位置,孤自然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
菱歌心一凉,“王上有懿夫人,还有许多美人,良人,谁愿生谁生,我是断然不生的!”
那人原先听见她提起诸位后妃,总是笑吟吟的,大抵是当她吃了味,心里颇为得意。但此刻却不同,他的脸黑得几乎要结成冰,骨节分明的手轻易扼住了她的下颌,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腰腹,俯下身竟就铺天盖地地吻了起来,用了十足的劲。
菱歌气得头昏脑胀,发了狠将他的唇咬破,双手奋力地捶着他的臂膀,一刻也不敢停。然见她如此,那人竟愈发动了情,不断地掠夺着,吮吸着,将她的唇也吮出血来,享受着他们各自的鲜血在唇舌间交融的愉悦之感。
怕她窒息,他还贴心地松了片刻,纤长的手指爱怜地拂过她的桃花眸子,又落在她泛红的鼻尖与双颊,继而向下握住她的细腰,轻轻解开她绯色的丝绦,一边挑眉笑了笑,“孤只要你的孩子。”
菱歌大口喘着气,厉声骂道:“那王上便断子绝孙吧!”
总之她是宁死不屈,他若如此一根筋,便只有做琞国数百年来唯一一个清心寡欲且膝下无子的王了。
那人果真气急败坏,猛地松了手,她便如一尾鱼般滑到了他膝边,她连连向后退去数尺远,那人咬牙切齿,“纪菱歌,过来!”
菱歌冷笑一声,嗤道,“王上今夜还有要事,就莫要在甘泉宫白白耗费功夫了吧。”
她总是有千万种法子触怒他的。
那人听了这话,面色果真愈发阴沉,大抵又疑心旁人向她透露了何种风声,旋即起了身,漠然掀唇,“你这宫里的人服侍不周,那便拖去掖庭,乱杖打死吧。”
话音一落,殿外的宫婢寺人很快便稀稀落落地跪了一地,栗栗危惧地磕着响头,颤声大唤:“王上饶命啊!夫人饶命啊!”
菱歌昂首朝那人莞尔一笑,一字一句问道:“王上当真要闹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么?”
那人默然不应,就这么遥遥朝她望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须臾功夫,便见虎贲中郎将云策大步进了殿,敛声在那人身侧禀道:“王上,眼下朝臣皆至,九襄君已孤身策马出了照雪府。”
他顿了顿,看了菱歌一眼,许是怕她听去了机密要事,声音愈发地低,“人已隐匿在宫中各处了。”
他说的那些人是谁,菱歌并不清楚,但他们的诡谋却是昭然若揭,只怕今夜宴席是假,那人已然下定了决心,要围杀那位声名狼藉的九襄君了。
难怪他适才说,如今再无威胁了。
菱歌轻叹一声,隐在袍袖中的指尖将掌心掐得泛白。
若九襄君此番拍案而反,谋朝篡位,她与姐姐也许就能解脱了吧。
可惜,他无兵无权,甚至目不可视,哪里能与蔺朝澜对抗呢?
况且,世人皆知他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知他叛国求荣,知他屠戮亲族,视他为豺狼虎豹,终究是不会心悦诚服的。
怅惘间,忽听云策言辞闪烁地问询道,“王上……与夫人可要移步青陵台?”
那人颔了颔首,“拨兵死守甘泉宫,护好夫人。”
那便是不要她同去了。
然而说完这话,他却仍未有挪步的意思,就那么怔愣在原地,眸色复杂。
“王上。”
菱歌盼着他快些离开,便出声唤他,“王上既有急事,不若快些去吧。”
边说着,她兀自起了身,在软榻边坐下,支着下颌小憩起来。
那人沉默良久,终究只是沉声留下一句,“乖乖在甘泉宫等着孤回来!”
他的声音在华丽却又空旷的甘泉宫回荡数遍,并没有人应。
那人总算走了。
*
今夜青陵台萧韶悦耳,灯火辉煌,却并不见任何畅饮笑谈之声。诡异的肃杀之气自高台蔓延下来,但迟迟未传来短兵相接之响,让人捉摸不透。
甘泉宫外的虎贲军一刻也不肯松懈,每隔一盏茶的时间便来回巡视一遭,殿外的雪地被踩得窸窣作响,后来便只剩泥泞水声,可他们仍没有走,那人,也仍没有回来。
故而菱歌如何也不能安枕,心下似有擂鼓不停,叫她愈发烦忧。
她反复地做着噩梦,梦里姐姐浑身血肉模糊,已然不成人样,却仍朝她温然一笑,她哭得撕心裂肺,可姐姐很快便化作了一缕青烟,再也瞧不见了。
冷汗将她的寝衣浸得透湿,她从梦中惊起,没有一丝犹豫,就穿着这一身单薄的寝衣,起身便大步往外走去。
将将踏入殿庭雪地,却忽地被一人伸手拦了下来。
菱歌看她一眼,冷冷道,“听竹,让开。”
听竹轻声叹气,亟亟为她穿好衣裳,一边低声劝道,“王上有令,并不许夫人擅出甘泉宫,夫人还是安心就寝吧。”
说话间,外头有人叩了叩铺首,沉声道,“夫人宽心等待,王上很快就回来了。”
这声音……竟是方才来禀的云策。
菱歌微微一惊,那人竟舍得将自己的贴身近臣留守于此,只是为了防她出逃。
她上前几步,隔着门同外面的人道,“将军糊涂,两个时辰过去,青陵台却迟迟未见动静,只怕事情有变。”
门外的人脚步一顿,默了片刻,道:“夫人的意思是?”
“九襄君智谋过人,极擅伐谋,眼下宴席之上寂无人声,只恐王上未能一击即中,已遭挟制。而今大半虎贲军皆囿于甘泉宫外,竟叫王上孤立无援,我实在忧心不已。”
菱歌顿了顿,继而厉声劝道,“甘泉宫设有暗道,若贼人来此,我尚可逃生,还请将军速赴青陵台勤王,来日王上怪罪,自有我来承担。将军若忧心我的安危,借我一把匕首傍身便是。”
门外的人终于无法冷静,厚重的殿门被一把推开,云策疾步走来,作了个揖,将一把泛着冷光的羊角匕首递给她,“此刃新发于硎,削铁如泥,夫人护好自己,末将不敢耽误,这便出宫召兵去了。”
菱歌颔首,眼见着云策将殿门上了三重锁,旋即紧凑而沉重的脚步声愈行愈远,逐渐消失在这雪夜之中。
“夫人,若王上出了事,我们可怎么办啊……”
人一走远,听竹竟骇得哭了起来,“九襄君残暴嗜血,若他得了势,定会将满宫里的人都杀光的!”
朝青陵台涌去的火光将夜幕映得亮如白昼,依稀可瞧见高台之上人头攒动,兵刃脱鞘之声蓦然打断了是夜演奏数遍的丝竹雅乐,不知是谁先动了手,总之,僵局已破,既厮杀起来,刀光剑影之下,是必要分出个胜负来的。
菱歌的神色倏然变得十分悲戚。
她为听竹抹了抹泪,望着不远处的火光,长叹一声,“当路君者,焉能败退。今夜必是要闹得人仰马翻,尸横遍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