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蔺朝澜并不认她这个饵。
可身后的人却笑得更深了,仿佛此刻为箭所指的人并不是他,“王兄既舍得,那我便等着王兄放箭!”
菱歌不寒而栗,微颤着阖上双眸,静静地等着高台上那人一声令下,无数的冷箭便要兜头落下,将他们射穿。
可她还没有等到,便再也抵抗不住这头晕目眩之感,彻底昏睡了过去。
她是在章台宫寝殿醒来的。
梦中有人在她身侧哭天喊地,悲伤至极,她只当自己死了,是这宫里的婢子在为她哭丧。
直到她终于被人用凉水泼醒,她才发觉榻边是当真有个白发老媪在嚎啕大哭。
那老媪见她醒了,忙伏跪在地,苍老的声音哽咽得更加难以辨认,菱歌回过神来,忙坐起了身,亟亟问道,“嬷嬷莫再哭了,先告诉我,九襄君呢?九襄君出宫了么?”
她想,她既没死,蔺鹤知大抵也逃了出去吧。
可那老媪闻言抹了把泪,竟磕起头来,哀声求道,“夫人救救公子吧!救救他!公子此番进宫,皆因宜夫人遭了懿夫人毒害,性命堪忧,否则他怎会落了圈套?夫人既受了公子恩惠,便定然不能撇下公子啊!”
菱歌面色惨白,一时间六神无主,眸子酸胀不已,泪水很快喷薄而出,她重重地抹了把脸,逼迫自己定下心神,而后扶住那老媪的肩,沉声问道,“如今宜夫人在何处,公子又在何处?”
“宜夫人早被公子送出了宫,已然无事了,可公子……公子却正在阊阖门前受刑啊……”
老媪泣不成声,扯着她的袍袖死死不肯松手。
菱歌只觉心口一窒。
那样一个神机妙算的智者,那样一个谨慎之人,如今为了救姐姐,他竟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置于险境。
菱歌惶然挣脱开老媪紧攥着的手,便疾疾往阊阖门狂奔而去。
*
这殿外并无人看守,可甫一到了长街,便有碎碎密密的沙沙脚步声逐渐逼近,菱歌略一思忖,旋即便转头朝漆园旁的小道隐去。
青丝与朱袍在寒夜之下疯狂飞扬,这路又窄又暗,还铺满了冰雪,她的面色格外苍白,却一刻也不敢停歇。
朦朦然瞧见不远处的阊阖门正大敞着,她愈跑愈近,前方的灯火将眼前之景映照得更加清晰。
巍峨高门上两条极粗的铁链长长地落下来,一人身着红衣,摇摇欲坠地跪在雪里,那两条铁索便将他的双臂吊了起来,有两个寺人正在他身上探寻着什么,而那人的头深深低着,实在瞧不出是死是活。
菱歌呼吸一滞,极力忍住喉中迸炸开的铁锈味,凄厉嘶喊:“住手——”
围守门前的虎贲军闻声回头,她听见有人惊呼,“是玉华夫人!快去问王上的意思!”
听到这刺耳的呼声,菱歌愈发心焦,朝着红衣那人不管不顾地奔去。
她的丝履早不知跑落在了何处,一双裸足伤痕累累,在雪地里留下片片殷红。
可她已没了什么知觉,只拼命地跑着,穿过无数虎贲军,喝退了两个寺人,终究一下扑至了那人跟前。
不久前他还穿着一身浅青的衣裳,如今,竟已被鲜血染透,再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隐约可瞧见他臂间、胸腹、肩背处尽是密密麻麻的血洞,也不知淌了多久的血,竟一点也没有要干涸的迹象。
菱歌颤抖着捡起掉落在一旁的青铜螺钉,压抑地哭了起来。
那是破骨钉。
钉粗两指,长近三寸,钉尖极锐,钉身细刃却极钝,这样裂骨剜肉的凶器,已经有无数根被深深嵌入了他的血肉之躯。
她绝望地取出腰间的匕首,赤红着眼将那两根铁索狠狠斫断,那人甫一失了两道力,便就不省人事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身侧有人急声劝道,“夫人不可!此乃重犯,等过了明日午时,便要枭首示众的!”
哦,他们杀了一个无辜的人,竟还要将他的尸首曝露人前,叫世人再杀他一遍。
多么可笑。
还有人苦口婆心地劝她,“夫人快些退避,王上今夜受了极重的伤,若知夫人劫走此獠,是必要大怒的!”
菱歌一概置若未闻,俯身将蔺鹤知轻轻扶起,叫他靠在她的肩上,好舒服一些。
许是温热的泪止不住地往他脸上坠去,察觉到他竟微弱地动了动,菱歌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凝噎道,“公子放心,我带你走,我带你回照雪……”
蔺鹤知轻颤着笑了笑,浓血与他声如细蚊的话一同断断续续地溢出了唇角,“多谢夫人……助我救下了他们……如今既为叛臣……断不敢污夫人……清名……蔺霄此生……已然无憾了……夫人……快些回宫……”
菱歌满面泪痕,极力压制着哭声,只轻轻摇了摇头。
他根本没有世人传的那般多智若妖,他不过是个傻子。
他难道不知道,该道谢,该报恩的人分明应是她吗?
她要谢他逼宫而反,谢他不顾性命与骂名救下姐姐,谢他,给了她这个溺水之人片刻的喘息啊。
菱歌一叹,轻轻拂去方才坠在他颊边的泪,柔声与他说话,“照雪公子是这个世上最干净的人,绝不是什么叛臣。”
她还说,“我信公子。”
这话并不是诓他的。
原是因了知道他兄长是个多么可怕而偏执的人,所以信他。
也因了知道世人是最易受人蒙蔽的,所以不去信世人强加与他的判词。
更因了知道这样一个受尽笔诛墨伐,受尽万民唾弃的人,大抵很期盼有人信他,故而一定要告诉他,她信。
菱歌并不能确定他听了这样的话是否能有丝毫的慰藉,只察觉到他的呼吸已经很弱,几乎快要感受不到他活着的气息了。
终究怪她,若她能早来一步,兴许便可救下他的性命,不必叫他死在一场有名无实的宫变之中啊。
惘然间,他仍坠着半截铁链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角,好似还有话要同她说。
她附耳过去,只听他几不可闻地叹道,“不哭……”
菱歌一怔。
许久不曾在外人面前落泪,也许久,不曾听见过这样的话了,因而他这样一说,她便愈发止不住泪。
可旦要垂眸去望他,便见那劝她不要落泪的人,已没有了动静。
那人啊,都凉透了。
浓重的酸涩感涌了上来,菱歌长长地一叹,纤白的手颤抖着取下了他眸上覆着的白纱,冰冷的指尖继而在他脸上轻轻描画起来。
他的眸子静静阖着,也许自目盲那一日至今,已然阖了许多年,也许,只是在这一刻,永远地阖上了。
他的浓眉就似两弯溪流,没有丝毫棱角,他的鼻梁与他兄长一样,好若延绵的山脉,然他的温唇,却一点儿也不似他兄长那般薄淡,竟是比花瓣还要柔软的。
菱歌笑笑,因而,他也不是像他兄长一样薄情寡义的人,却是个如璧君子啊。
那些世人何时才能知道,他们奋起讨伐的公子鹤知,根本不是什么叛国贼,而是不怍于民的琼璧之君呐。
她把那染血的白纱断然地系在了额上,又将怀中岑寂的人极力扶起,腾腾兀兀地不知往何处走去。
他虽身形高大,却弱不胜衣,压在她肩头的重量并不难以承受。她一步一步地走过那高大巍峨的阊阖门,再不想回身去看那四方方的红墙,也再不想回身去看那满地的血泊了。
夜阑人静,四处噤若寒蝉,天地之间,好似只余下她悲戚的声音,“公子,我送你回去,等春三月,照雪的梨花就开了......”
如今她能做的,也只有送一送他了。
可她这样的举动,蔺朝澜怎能忍受。
不过走出了十数尺之远,便有红缨卫疾疾冲将上来,将她与蔺鹤知团团围住,所有的刀都聚在他的颈间,很快就要扎入他的血肉了。
菱歌尽力用身体挡住刀刃,厉声嘶吼道,“谁敢拦我!”
这一吼,持刀欲动的红缨卫果真不敢再向前一步,齐齐望向了身后。
菱歌抬首,火光中清晰可见那面色冷凝的人额角青筋暴起,瞧着已是怒不可遏,正如一座山般朝她压来。
为她明晃晃的背叛,亦为众人的忤逆,足以叫他发疯了。
菱歌未敢再耽误,一字一句,格外决然,“公子绝非叛贼,王上若执意将他枭首,我便与他陪葬!”
那人冷眸瞥了眼她怀中的人,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声腔中却隐隐有翻腾的怒气,“将叛贼枭首,是万民请命,若今日放了他,孤又如何向百姓交代?”
半晌,他叹了一声,似乎已没了什么耐心,“阿妉,将他放下。”
知他不会应,菱歌将蔺鹤知轻轻放平在地,旋即不动声色地将匕首狠狠横上颈间,而后凛声道,“好生安葬公子,不再追杀公子部下!王上不应,我命绝于此!”
话音未落,那人红得渗血的眸中,竟倏然滚下几滴泪来。
这泪使他瞧着格外破碎,只可惜,她早就不会对他有丝毫的动容了。
她两年前就已知晓,这样矜贵华美的衣冠之下,原来,只藏着一个狼子野心的悍匪。
或许数年前,那温润儒雅的少年是当真存在过,然自他登庸纳揆的那一日起,便已消失殆尽了。
直至刀刃扎进她的皮肉,沁出血来,她才听见蔺朝澜有些失神地问:“孤不记得你与他曾有过什么来往,为何……为何孤连他都比不上,为何你能体谅所有人,唯独不能体谅一下我?”
菱歌并不知他有什么可体谅的,便只轻轻一叹,“王上若厌弃了我,便趁机将我一同除去吧。”
他若再不动手,她怕自己便先忍不住杀了他,为阿姐报仇,为公子雪恨,亦为自己寻得心安与自由。
那人的唇角溢出血来,不知沉默了多久,终于听他咬牙沉声下了令,“即刻将罪臣蔺霄葬入下陵!”
下陵是用来安葬犯了事的公子与王孙的,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但,总比曝尸荒野、身首异处要好上许多。
菱歌暗自松了口气,然那人下完了敕令,不等红缨卫取来担架,便伸了手来扶她,声腔变得十分冷硬,“跟孤回去!”
她冷着脸将他甩开。与他回去了,还不知要遭受何种折辱,如今姐姐出了宫,想必他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人,便也要挟不了她,何况他既已下了令,便不会食言,莫若就此撕破了脸,从此也就不必再曲意逢迎于他了。
况且,她还有事要做。
然那人眸色一狠,竟丝毫不顾浑身的伤口崩裂,一把将她拉起来扛上肩头,喘着粗气朝章台宫走去。
菱歌尖叫一声,一双手使劲捶打他的背,一双腿胡乱踢他腰腹,可身下的人却似是疯得没了知觉一般,竟怎么都撼动不了分毫。
她绝望地嘶吼着,“放开我!疯子!你放开!”
蔺朝澜怒极反笑,“既成了疯子,那便更不会放开你。”
边说着,他的步子愈发快了起来,继而一脚踹开殿门,踢倒数架屏风,漠然地将她丢到了床榻上,也不顾她吃了痛,只立在榻前冷冷望着她。
菱歌拼了命地滚下床榻,那人却嗤笑一声,而后将跌下床榻的她一把揽进怀里。
然他并没有再做什么,只是将她紧紧地抱着,虽然已经十分疲惫虚弱,双手还是用了狠劲将她束缚住。
菱歌便也不再挣扎,静静地倚在他胸口。
蔺朝澜明显地舒了口气,哑声唤她,“纪菱歌。”
他将下巴轻轻贴到她柔软的发间,低低道:“我竟有那么不堪么?”
见她不应,他心下似是更加郁郁,声音便也愈发低沉,仿佛是在自说自话,轻得叫人听不出什么情绪,“在你心中,蔺霄是最干净的人,我便是那最肮脏的人吧。”
她颔了颔首。
“是啊。”
寒风从微敞的窗棂里钻了进来,吹得她透骨心酸,倏尔,她又喟叹一声,“一百多根破骨钉,折磨得他血尽而亡,蔺淮,你的心大抵是铜铁所铸吧。”
话音还未落,她已将一枚冷硬而又尖锐的物什浅浅扎入了他尚在淌血的伤处。
方才的匕首已然被他丢得远远的,所幸,她方才还捡了一根破骨钉。
那人不可置信地将她松了开来,身形有些不稳,往后踉跄几步,无力地靠在了墙边。
“你是在为蔺霄报仇?”
瞧清这是何物之后,他忍着痛,唇齿微颤着问出这句话。
她原是一步也不肯靠近的,闻言,不由得踱步到他身侧,眸中隐隐含泪,“是裴榕媤毒杀姐姐,是不是?”
“你怕姐姐死了,你便不能再掌控我了,是不是?”
她的声腔冷得不似在问话,仿佛只是在陈述他的罪行。
蔺朝澜捂着伤处跌跌撞撞地想要拉住她的手,在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却被她狠狠推开。
本就伤重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失力栽倒下去,这一下摔得颇重,他腹间汩汩溢出的血很快将羊绒地毯洇成骇人的殷红色,成了他们之间一道分明的界限。
他起不了身,呼吸的声音也越来越重,他却闷声将那枚螺钉取了出来,尽力掷到了榻下,须臾,他怅然问道:“阿妉,你要走了吗?”
菱歌不再看他,只摇了摇头,“我去唤太医令来。”
说完,便大步跑了出去。
雪还未停,是夜的尸山血河却都已不见了,菱歌交代好守夜的婢子去唤人来为蔺朝澜诊治,而后去偏殿寻了双丝履穿上,又将额上的白纱取了下来,系在腕间,便再次孤身踏入了风雪之中,径自往西边奔去。
这绵延数里的宫门甬道仿佛要将人吞噬殆尽,角楼上的宫灯微微晃动着,使夜色更加朦胧不清,而周遭又静得落雪可闻,除了风声便再没有旁的声响,菱歌被这寂寥惹得愈发不安,便越跑越快,身后很快落下一长串又深又凌乱的脚印。
她心中恍然。那场厮杀好似根本不曾有过,死了的人不知被挪去了何处,消失的人也不知是否醒了过来,她像是一根被折断的枯枝,如今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已彻彻底底地是只身孤影了。
茫然间,骤听前头传来响动,有人厉声大喝,“哪儿来的贱婢!这般不长眼?!想被发配去掖庭么!”
菱歌愕然抬首,亟亟止了步,这才发觉,原来自己险些就要撞上迎面而来的华丽车辇了。
来人见她蓬头垢面满身血污,因而并未认出她来。
她却瞧得清楚,那分明是裴榕媤的车辇。大抵是忧心章台宫那人的伤势,才这般急匆匆地夤夜赶路。
菱歌冷笑一声,也懒得与那婢子废话,只对着暖帘里那人朗声道:“懿夫人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