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大震,雨下得愈发厉害,丝毫没有要停下的征兆。
雍容的妇人瞥了刚进来的小宫婢一眼,见她裙角濡湿,还沾着青苔,便将手里的小拨浪鼓递给怀中白白胖胖的两岁婴孩自己拿着玩,旋即淡淡开口:“可办妥当了?”
秀儿福身颔了颔首,又看看自顾自咧嘴笑着的小公子,方垂首低声应道:“回王后,人已溺毙。”
边说着,她想起方才池中扑棱的阉人一把拽住她的衣裳,欲将她也拖下水,面上便不禁露出一丝烦躁。
可骤然响起的啼哭声很快使她的神色变得恐慌,她小心翼翼地抬眸望去,却猝不及防被飞来的茶盏砸得往后踉跄了几步。
“自己下去掌嘴!”
郑王后狠狠剜了秀儿一眼,转瞬又爱怜地望向小脸通红的孩子,抚着他的背,嘴里轻轻哄道:“桓儿乖,母后在呢,不哭了啊,不哭了啊。”
秀儿惶恐地伏跪在地,血自她额角不停地淌下,她虽痛极,却实在不敢嚷上一句,只得头昏脑胀地退去雨中跪下,自己左右开弓,很快将嘴角也抽出血来。
蔺鹤知来时,人已经晕了过去。他缓缓从她身旁绕过,朗声开口:“母后可总算愿见儿臣了,是答应让儿臣见见七弟了么?”
郑王后闻声神色一变,淡漠地朝门外扫了一眼,便见那目盲少年竟独自撑伞而来,单薄颀长的身子在雨中愈发朦胧,然他清冷声腔之中的几分愉悦,却在这寒意中更为明显。
她沉声吩咐:“将小公子抱去含光殿,你们也都下去。”
“是。”
蔺鹤知将伞收起,甩了甩身上的水珠,缓缓踏进殿门,听见这话,戏谑地笑了一声,“母后这是何意?七弟还未见过我这个哥哥呢。”
郑王后忍下心中的厌恶,上前亲昵地扶过他的手臂,笑道:“霄儿,母后唤你来,是有大事要与你说,你且坐。”
蔺鹤知不置可否,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如今你父王要挑选质子送往樾宫中,无非,是要在你与三公子之间抉择。这两日,太后必然会有所动作,推你出去,你若不愿去敌军受辱,母后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蔺鹤知“嗯”了一声,忽而将冰冷的手贴上妇人的手背,轻笑道:“儿臣知道,母后果真还是在意儿臣的。”
“霄儿与桓儿一样,都是母后的孩子,母后自然在意。”
少年颔了颔首,忽而道:“前几日母亲给儿臣托了梦,儿臣觉得有趣,想与母后说说。”
郑王后被他散发的逼人凛意骇了一跳,想要将手抽出,却如何也动不了,只能听着他继续道:“母亲说,她在黄泉过得孤苦,有一日,却忽而看见了七弟,她便问,‘小七,你还这样小,怎么就来陪兰夫人了?’,可七弟见了她便哭,说六哥哥杀了好多人,还将他也推下假山,他的头颅都摔裂了,痛了好些时候才死去。”
“母后您说可不可笑,母亲她托梦而来,竟是为了指责儿臣心狠,不顾血亲。”
眼前的少年笑得分明纯真无邪,却叫妇人心底霎时涌起恶寒,她厉声斥道:“什么怪梦,莫要再说了!”
然少年却不似以往乖顺话少,反而笑意更甚,“儿臣时常会做怪梦,昨日还梦见,母后您亲手在儿臣盥洗的铜盆里添了毒药,要将儿臣毒瞎呢。”
郑王后惊得一下起了身,怒道:“你此话是何意?!”
话落,她正要一巴掌甩去,不想那少年竟倏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一下钳制住了她的细腕,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脖颈,嘴角的笑骤然变得十分邪性。
“母后心慈,可千万要保下儿臣啊,三年了,儿臣的双眼见光便要流血,若不查出凶手,儿臣只怕要一辈子难眠了……”
蔺鹤知收了笑,将呼吸急促的妇人扶回座上,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般,语气中竟有了几分委屈,“可惜今日没见到七弟,只好等下次再来了。母后,儿臣告退。”
案上的壶盏被妇人尽数拂落,在他脚边清脆地绽开,化作了一地的碎渣。
“滚!滚!你休想害我的孩子!”
他兀自抖落了袍角沾上的齑粉,摸起一旁的两把伞,在妇人的怒吼中大步离开。
两个小寺人欲上前搀扶,他只道:“远远跟在后头。”
“撑着把破伞,从芳慧姑姑那抢来的新伞倒拿来作杖,真是怪人!”
见少年走远了些,其中一个小寺人嗤道。
另一人偷着笑:“我方才瞧见了,是芳慧姑姑伞被抢了气不过,将那破伞又划了几道。”
是啊,这把破伞伞骨都老了,纵使不被划,也早便不是一把能躲雨的伞了。
雨滴砸在砖瓦上的声音愈发紧促,蔺鹤知抬了抬首,冰凉的液体便从残破之处淌下,滴落在他的额上。
今日的雨,可比三年前的那一日要彻骨许多。
那时,温柔的妇人为他将雨珠轻轻擦去,递给他一把绘着梅花的伞。
“霄儿,姐姐不在了,往后我就是你母亲,我会待你很好很好,你信我。”
*
简陋的小轺七拐八绕,在城中留下了无数泥泞的划痕后,总算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巷子里停了下来。
“公子,咱们的车就在前头了,便在此处下吧。”
车夫取下斗笠,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确保无人后,方掀开了帘子。
少女伸了个懒腰,将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递给身旁的人,浅笑道:“我的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了,公子,我先走一步,你也快些回宫吧。”
“对了,烦请公子路过陆氏医馆时,帮我转告表哥一句,若有任何人来探望,务必替我留下此人。”
蔺朝澜将伞递给她,温和地应了声,“放心。”
“公子,我今日还没见你笑过呢!”
菱歌正要离开,却想起方才自己惹了他不开心,忽而回身低声说道。
少女倏尔靠近,蔺朝澜看着她晶亮的眸子里尽是他的模样,朱红的唇角弯成十分好看的弧度,竟一时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他一僵,敛眸问道:“什么?”
“我知道公子忧心我,可我也忧心公子,不希望公子为了任何人,哪怕是我,将自己置于险境。”
她不知他前世究竟经历了多少厮杀才坐上那个位置,只知道那时的琞王,已经变得不像如今的蔺朝澜了。
她记得他时常来她的甘泉宫坐着,对她温柔体贴,笑意盈盈,可那样的笑中,却尽是她参不透的苦涩。
她接着道:“我只盼着公子为自己而活,不必争权夺势,安乐,随心,就很好。”
*
雨势渐弱,天仍是灰蒙蒙的一片,湿寒的雾气无孔不入,刺得人鼻间生痛。
菱歌快步走进薄雾之中,霎时便换了一副沉重的神色。
她已然记起这是哪日。前世的这一天,不仅她差点遭人谋害,夜间时,哥哥也莫名其妙地染上恶疾,自此日日吐血不止,不到一个月便殒了身。
当年各方来看过诊的医士数不胜数,却皆是无计可施。他们也怀疑过此症是因了服下了一种奇毒,然哥哥当日所进的一切吃食茶饮都只能寻得部分的些许残渣,也查不出任何异样。
可她见过哥哥吐的血,黑而浓,分明就是中毒之兆。然而当时一切都无从查起,根本毫无线索。
因而她如今也不知该如何规避,才能救下哥哥。
究竟,是谁要害他们兄妹二人?莫非是陆氏的仇家?
可陆氏本就只剩娘与表哥两个,他们自来与人为善,上哪儿去惹来仇家?
菱歌脑中没有半点思绪,怔怔地推开后门,却见倏地迎上来一人。
“二姑娘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说话的男人看着十分憨厚,菱歌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却忽而瞧见他眸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与慌乱。
她笑问:“原先这后门并无人看守,你是新来的?”
男人做了个揖,疾疾应道:“回二姑娘,奴叫王丘,是大姑娘的车夫。”
他似乎觉得有些难以解释自己为何在此,便徐徐补充道:“大姑娘担心您回来得晚了,免不了要受祖母责罚,便叫奴在此守着,若您申时仍未回府,就套车去医馆接您。”
菱歌挑了挑眉,立时察觉出此人的不对劲。
家中女眷素来对她避之唯恐不及,而她与纪萤书虽幼时长在一处,可自永明十三年之后的这七年里,她们从也不曾有什么交集,早就如同生人一般,怎会突然热络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颔了颔首,“姐姐有心了。我今日在郊外捡了个重伤的男人,实在是累着了,便早些回来休息。”
言罢,菱歌大步越过王丘,径自朝里走去,拐了个弯后,她却止了步,凑在墙边偷偷观察起来。
眼见着那王丘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菱歌心下便更确信了几分。
看来,那狗贼多半便是他的弟弟了。
可这王丘,究竟又是受何人指使?
他虽是纪萤书的车夫,可要说是受她指使做下这档子事,菱歌是断然不信的。
她与萤书虽非一母所生,后又因那个“赤脚仙”的判言疏离多年,可到底是一同由赵夫人言传身教养出来的,品行心性皆随了赵夫人,是绝不屑于做出这等毁女子清白之事的。何况她们二人从未有过什么矛盾,怎至于忽而闹到这个地步?
思忖间,她听见有人讶然唤道:“阿妉,你回来了?”
愕然抬首,菱歌看见来人,不自觉眼眶一酸,这便将伞一丢,扑到了廊下那人怀中。
“哥哥!”
十岁的她被赶出水月阁后,哥哥怕她孤苦,匆匆赶回琞都,对她百般照顾,尽心尽责,然前世他早早过身,自始自终她都未能报答一二。如今一切重来,她无论如何都要救下哥哥,让他安宁顺遂一世。
纪维桢见她猛地扑来,却是身子一僵。
他将怀中的少女轻轻剥开,笑着问:“眼睛红成这般,是今日溜出去受了何人欺负了?”
菱歌抹了把泪,看着四下无人,便低声嘱咐道:“哥哥,你今晚千万要一切小心,尤其是入口的吃食茶饮与熏香之物,断不可妄动。”
纪维桢眯了眯眸子,惑然问道:“阿妉此意是为何?莫非这府中,竟还有人敢害我不成?”
菱歌默了须臾,还是不打算将今日之事告知于他,徒惹他担心,便只是叹道:“反正小心些总没错,哥哥定要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可千万别忘了。”
纪维桢见她遮遮掩掩,只得应道:“嗯,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凝望着少女失魂落魄的背影,眸中的怒火愈发不可抑制。
*
目送着菱歌消失在前面的转角,蔺朝澜才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想起今日之事还是十分不安,便同一旁的燕洐低声道:“叫燕林在医馆候着,将去寻那畜牲的人绑回暗阁,他若吐口,立即传信与我。”
燕洐应了一声,骤然听见墙角处传来细微声响,便拔了剑,沉声道:“若还想活命,便快些出来!”
“你个做奴才的,脾气倒这般凶悍,可真是毁坏公子的名声。”
裴榕媤嗤了一声,提着洇湿的裙摆缓缓走近,她一抬眸,见轿旁金尊玉贵的男子正朝她望来,便笑得十分灿烂:“公子勿恼,我不过是见他无礼,说几句玩笑话罢了。”
蔺朝澜示意燕洐退下,旋即温声道:“裴姑娘若是无事,我便先行回宫了。”
“亓州事急,却不知公子竟还有这等闲情雅致,来此偷会红颜,实在是糊涂。”
裴榕媤三两步凑到他身侧,见他神色仍旧淡淡,完全不为她所言有丝毫不悦,方正经起来,低声道:“我父亲收到线报,王上染疾却秘而不宣,只怕是寿元将至,如今暗潮涌动,各位公子皆是有所行动,暗自拉帮结派,来寻我侯府的更是数不胜数,但我与父亲,还是更为属意三公子你。”
蔺朝澜敛眸一笑,“裴氏一向与赵氏不睦,以裴侯的血性,怎会愿与赵氏共谋。姑娘今日前来,只怕是擅自做了侯爷的主吧。”
他不欲与裴氏女过多纠缠,也不等她应,便兀自踏上了马凳。
裴榕媤话未说尽,见他要走,把伞一丢,竟鼓起胆子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急道:“我父亲自是不愿,可我知道,公子受赵氏挟制十数年,事事都做不得住,来日就算荣登大宝,亦不过是一副空壳!”
蔺朝澜微微侧首,竟见她忽而有了几分无法忽视的气焰,“可他赵氏要随声趋和的傀儡,我裴氏要的,却是真正的明君!只要公子愿意,我裴氏,自会为你夺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