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扎得太深了,他失血过多,只怕是再难生育。”
陆昭临蹙了蹙眉,将刚从男人身下取出的长针细细用帕子包起来,一边吩咐一旁的小童道:“小山,去抓副益气补血的药,先给他煎上。”
小山瞥了榻上昏迷的男子一眼,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声:“这人受了这样的伤,定是个可恶的淫贼,郎君,咱们真要听表姑娘的,留他在医馆啊?”
先前送人来的玄衣男子面若寒霜的,什么也不解释一句,只说要郎君设法留下来探望此伤患的人,可这天都见晚了,也没看到个人影,若是一直不来,还要他们等上一个昼夜不成?
小山气鼓鼓地望向自家郎君,正要再劝上几句,却忽听外头传来十分急促的喘息声,“陆郎君!陆医士可在?”
来人脚步很重,见一时无人在正堂,便要朝里寻来。
“陆郎君?”
陆昭临将榻前的帘子轻轻放下,又轻声吩咐小山:“去泡杯酽些的安神茶来。”
小山乖乖地应下,推门出去,却见来人蓑衣斗笠都未曾卸下,脏兮兮的水滴了一地,还要往里间冲,十分粗蛮无礼,便开口阻道:“陆医士这便出来了,还请您在正堂等候,莫要进去惊扰了病患。”
“是二姑娘遣我来的,难道也不能进?你起开,我自与陆郎君说!”
来人见只出来个十岁小童,伸出手便要推搡。
“小山,唤你去倒茶,还在这做什么。”
陆昭临推门出来,对气瘪了嘴的小药童使了个眼色,又转向来势汹汹的男人,将两包药递上前,温和地一笑:“你家姑娘既然要这清空膏要得急,你便快些给她带回去吧,莫让她等着。”
王丘顿了顿,还是伸手接下,一边斟酌着道:“姑娘除了叫我取药,还叫我来看看今日她送来的伤患如何了,还请郎君许我入内室一探,才好回府与姑娘交差。”
他心如火燎,却见眼前的青年骤然一叹,摇了摇头,道:“此人伤势甚重,挪动不了分毫,如今馆中又没什么人手,无人时时看顾。你家姑娘可曾告诉你,他家住何方,有无亲眷可来看顾一二?”
王丘眼眶一红,忙脱下湿答答的蓑衣斗笠,掩下喉间的哽咽,“姑娘料到如此,说若需人手,请郎君尽管吩咐我便是。”
陆昭临颔首应下,将他带入内室,又把小山端来的茶递给他:“既如此,你喝了这杯酽茶,替我照看他一晚吧。”
王丘见了弟弟这般不省人事的模样,面上的哀恸便再也遮掩不住。他颤栗着接过茶盏,仰头一饮而下,而后便撸起袖子为榻上的人擦起了身子。
然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察觉到一阵乏困之感猛地袭来,一双眼皮再也招架不住,他无力地往后一坐,便神志不清地昏倒在地。
陆昭临取来一床薄褥为他盖上,便回到正堂准备写信与菱歌,却见白日里传完话的玄衣男子竟又折了回来,仍旧是一副冷脸,只沉声问:“方才来的,可是纪二姑娘要的人?”
“人我自为她留下,只是不知,她要此人有何用?”
他知道菱歌自然不会乱来,只是眼前的人,实在不似什么好人。
“不必。”燕林径自朝里走去,淡淡解释道:“姑娘变了主意,人由我来审问。”
他正要掀帘闯入,却倏地被人扼住了手腕。
“待我先问过菱歌,否则,人不能交与你。”
*
今秋的雨总是分外缠绵,混杂着啸声震耳的凛风,冷得人直打寒战。蔺朝澜一回到掬月殿,便觉头昏脑胀,在案前坐了没一会儿,不禁打起瞌睡来。
“今日公子在纪府待得好似格外久呢。”
婢子怜玉俯身将手炉轻轻放到他手上,见他昏昏欲睡,便刻意提高了几分声量,像往常一样吩咐着,“公子休憩片刻,酉时前去章台宫侍疾。”
蔺朝澜被这话扰得困意全消,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哑声问道:“太后来过了?”
“回公子,太后是申时二刻来的,见公子仍未回宫,十分不悦。”
怜玉取来干净的群青色外袍,细细为他换上,继续陈述道:“谁知遣人去上将军府请,又跑个了空,他们只说公子过了午时便走了,不知又去了何处,太后听了,气得晚膳都未进。”
“公子身上何时多出了个香囊来?”
她将这从未见过的香囊一把扯下,抬眸质问道。
蔺朝澜烦躁地扫了一眼,见是今日裴榕媤予他之物,里头装着她从她爹那儿偷出来的半块铁羽令,是万不可叫太后知道的,便淡淡答了一句:“表姑送的。”
他的表姑便是赵太后的亲侄女,菱歌的嫡母赵欢。因了这一层亲的缘故,太后才偶尔许他去纪府寻表姑的独子纪居延探讨些治国之策尔尔。
除此之外,是断没有由头出宫的。
“当真?太后可未曾允许公子私收女子之物!”
怜玉见上头绣的花样针脚微乱,似是出自年轻女子之手,内里的东西也不是香料药草之类,反倒冷硬得很,心中怀疑,这便要拆开来看。
“放肆!”
蔺朝澜忍无可忍,一把抢回香囊,怒斥了一句。
怜玉见往日温顺的青年竟对她冷凝着脸,那含情的凤眸也骤然变得寒芒四射,她不禁拉下脸来,厉声道:“公子今日才是放肆过头了!您莫不是忘了暴室里的刑法折磨得您有多痛苦?”
“那便杀了我!你尽可去求,求太后罚我罚得再重些!”
蔺朝澜将案上的烛台狠狠掀翻在地,“滚!”
因了这一怒,他原本有些晕的头愈发生痛,胸口闷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脑中不断回想起今日裴榕媤在马车前同他说的话。
那个野心勃勃的女子昂首看着他的眼睛,一层一层剥开他的遮羞布,“公子莫要再欺骗自己了,他们当公子你是傀儡,是棋子,是绊脚石,可曾真正将你当做过自己的至亲,甚至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公子就不想逃出掬月殿和寿华宫这两座困了你多年的牢笼吗?”
他当时并未立刻答应裴榕媤,原是因了他的心底已然溃不成军。
她说的原没什么错。这就是固若金汤的牢笼,还有着世上最好的司寇和狱官。可他,却是这牢狱之中,唯一的囚犯。
裴榕媤并不在意,叫他知道了他从不敢承认的事实、从不敢示人的怨念、从不敢说与人听的痛苦,原来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而是人众皆知的笑谈,究竟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
思及此处,他的双眸变得愈发猩红,整个人也力竭倒在了地上。
被他掀翻的金莲烛四处散落,在这片冰凉的地上,却连一点火星都燃不起来了。
他耳畔冷不丁地响起少女温柔赤诚的声音。
“公子,我只盼你安乐,随心,就很好。”
若能如此,该多好啊。
可惜,这两件于他而言,早已是世上最难的事了。
蔺朝澜轻叹一声,疲倦地合上了眼。
忽而,外头响起怜玉的问话:“来做什么的?”
“奴来给公子送些晚膳。”
蔺朝澜听见细碎的脚步声逼近,咳了两声,不动声色地问:“今日可有栗粉糕?”
“回公子,有的。”
送膳的婢子将食盒中的瑶柱虾仁粥与栗粉糕端出摆好,又将蔺朝澜扶了起来,道:“公子慢用,奴告退。”
怜玉虽未向前来,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动向,见二人并未多话,婢子也很快便退下,才放松了些警惕。
蔺朝澜默默吃了几口粥,尔后十分谨慎地抽出盘中最底下的一块糕点,掰开来,取出内里夹着的那张极小的丝帛。
这是从暗阁递来的信。
可上面的寥寥三字,竟叫他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蔺朝澜阖眸思忖了须臾,再睁开时,眸中却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他取出一方新的丝帛,提笔在上面落下朱红的两个字。
毒杀。
*
“郎君,大阳坡和山陇镇两处奴都去寻过,连个影儿都没了。”
昏暗的屋内,婢子玉簪为长案前轻声咳嗽的青年披上一件厚实的氅衣,又将陶盂中热着的菜羹端出来,一边道:“许是怕事,早早儿地就逃了。不过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郎君也犯不着为他们生气,还是先进些吃食要紧。您身子本就没好全,又好几个时辰水米不进,哪里撑得住啊?”
话音未落,青年便十分烦躁地将氅衣一把扯落,不耐地斥了一句:“有这聒噪的功夫,没见我生了满额的汗?”
房中只点了一盏灯,确实暗得瞧不见,然玉簪也不敢再多言,忙取了丝帕为他轻轻擦拭干净,又匆忙将地上的衣裳捡起,羞臊不已地退了下去。
都怪那二姑娘!
自从午后二姑娘回了府,也不知多嘴多舌地同郎君说了些什么,竟叫郎君气得连茶都不愿喝一口了,还破天荒地对她发了火!
玉簪正暗自埋怨着,一开门,却差点和门外的人撞个满怀。
菱歌也吓了一跳,瞧清是玉簪,忙问:“哥哥用膳了吗?”
今日她回到府中不久,便匆匆赶去了陆氏医馆,打算好好审审那王丘。结果刚到西河巷,便见医馆大门紧闭,她从后门进去,才从小山口中得知,燕林将陆昭临表哥打晕,又把晕倒的王丘给掳走了。
她听罢,一颗心慌得七上八下。
看来蔺朝澜审人这件既定之事,她并没有成功扭转,一切还是要按照原先的轨迹走。
交代完小山好生照顾表哥后,她便赶忙来了哥哥这里。
“回二姑娘,郎君整个下昼连水都未尝一口,何谈用膳。”
玉簪趁着天暗翻了个白眼,应完这一句便脚步飞快地退了下去。
菱歌见屋内一灯如豆,正准备去拿烛台旁的火折子,一双手却骤然战栗不停。
她如今一看见此物,便想起几个时辰前将她烧成灰烬的那场大火,想起血肉被焚灼的痛感。她收回了手,低声吩咐门口的小厮将烛台全部点燃。
直到四周亮如白昼,她才听见里头的人哑声问了一句:“阿妉,你怎么来了?”
哥哥的声音,确实像许久不曾饮茶了。
她有些懊恼,忙跑到案前,抽出一只手来,将腰间的皮囊壶递到他唇边,道:“哥哥渴了吧,我带了水来,快喝些。”
纪维桢抬眸,却并未接下水壶,只是淡淡问:“阿妉,你今日所说究竟是何意?”
他瞥了一眼她怀中抱着的白兔,接着道:“你为何知道,今夜定会有人来将我毒害?”
话落,他敛眸不再看她,将面前的水壶又推远了几寸。
菱歌不知如何与他解释,只能编道:“是个相士,见了我便胡言乱语,非说今日我的至亲有大凶之兆,还准确说出了哥哥你的八字,说此人必有剧毒之灾,我不敢不信,这才叮嘱哥哥当心。”
她见案上的晚膳一点也没动,便又从袖口摸出一包糕点来,拿了一块自己吃下,余的递上前:“哥哥,糕点和水我亲自尝过,没有毒的,你吃点垫垫肚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