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将丝绢徐徐展开,上头只有寥寥数语:“初九酉时,淮鼓巷见。”
是蔺朝澜的信。
她那日分明严词拒绝,非但惹怒了他,还以死相逼,他竟仍不愿放弃。
菱歌攥着信,怔怔地看了许久,忽而想起那日蔺朝澜的话来。
他说,这里没有她的家。
那时她不信,如今却又不得不信。
绿桥察觉到她的迷惘与伤怀,捏了捏她的手,叹了一声,“姑娘面色不好。”
菱歌回握住她,轻声道,“绿桥,他说得对。”
当年那个赤脚仙说她命带三阴煞,注定孤苦一生,否则,便要将身边血亲克尽才算完。所以赵夫人与萤书姐姐不再与她亲近,祖母也愈发厌恶她,命她从赵夫人的水月阁滚出去,施舍给了她这小小破破的思恒苑。
自那时起,纪府于她而言,便再也算不得一个温馨的家,只不过是个容身之所罢了。但,好歹还有哥哥对她关心备至,她懂得知足。可现下,连她的亲哥哥,也再容不下她了。
她本想问问哥哥究竟有何苦衷,可那日他得知她带来解药时,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眸中似是探究,似是不解,似是猜疑,几乎要将她的心扯碎。
所以,她也不想再问了。
绿桥虽没懂菱歌这没由来的话是何意,心却倏然一紧,下意识地道:“姑娘,你还有绿桥。”
菱歌看向她,终于弯唇笑了笑,“绿桥,那我们一起去亓州吧。”
“去亓州?”绿桥见她不似玩笑,又问:“现下么?”
菱歌颔首,沉默片刻,又道:“大抵……过完十五吧。”
言罢,她掀开衾被,兀自起了身,见窗外天色已经不早了,穿衣的动作愈发快起来,瞧着十分着急。
绿桥心下焦灼,在她带上帷帽准备出门的那一刻,心里的话终于脱口而出:“姑娘,我们……要同送信的那人一起走吗?”
她本不该多言,可她实在害怕姑娘此番是要与人私奔,害怕姑娘被男人给骗了,才这般急切地要去亓州。
菱歌闻言,不由得一顿,半晌才回过身来,轻轻摇了摇头,“不,我是要与他告别。”
*
“公子,你就与太后说实话吧,何苦犟着,落了满身的伤,不痛么?”
自三日前蔺朝澜回宫后,他便被关进了掬月殿地底的暴室。
这里没有窗,刑具也少,空荡,幽暗,原先因了他身上不能见血,地上甚至连血渍都没有,十分干净。
他对此处并不陌生,但,也已许久不曾来过了。因而踏入这里的那一刻,他不可避免地微颤。
上一遭入暴室,还是三年前。因了拒绝太后为他择的亲事,他被关在此处七日,又因了迟迟不肯松口,骇人的软鞭也就不知昼夜地折磨了他整整七日。他的身子,也是从那时开始,变得不那么好。
可这一次,却并没有人逼迫他服软顺从。他们只是用两根极粗的铁链将他的双腕紧紧锁住,而后一人在他身前施鞭,一人在他背后杖打,再也不顾他是否会流血,一打便是一个时辰,白日一次,夜里一次,打完便走,始终什么也不说,也不应他的话,仿佛只是为了惩罚他而已。
他神思涣散,在这阴森可怖的暴室里,只有一盏微弱烛灯相伴。他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很快连疼痛也感受不到了,只觉得额上烫得似被火反复燎着,难受得紧。
怜玉来的时候,将一桶冰水泼在他的身上,他才清醒了几分。
听清她所言后,蔺朝澜艰难地抬起头,问:“要我说什么?”
他不适地咳了两声,嗤道,“交代为何要在王上面前自请为质?还是擅自收了女子的香囊?”
怜玉掏出巾帕,为他擦了擦额角的水渍,见他狼狈如此,心下有些不忍。她端详着他的神情,尽力地暗示,“公子心软多情,却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世间,怎么可能有比江山更重要的事物?”
上次她虽发现了公子的香囊,却替他瞒了下来,并未上禀,但那日太后忽而收到密信,看完之后怒不可遏,当即便下令将公子擒入暴室。
太后这次的怒火极盛,怜玉不敢对公子吐露太多。
这几日她在太后跟前旁敲侧击,才终于有了些眉目,原来公子竟是对纪府的一个庶女情根深种,竟想着与她一同前去东陵,从而远离琞都的是非。怜玉听了,心下震惊不已,细细想后,却又觉得这并非什么大事。
公子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七尺男儿,一时冲动无知也是有的,若叫他真正尝到了权力的甜头,哪里还会纠结于儿女情长?
因而在公子被放出来前,她便偷偷来了暴室,欲图先行劝说公子,好叫他少承受些太后的火气。
谁想他闻言面色一变,狰狞的铁链被他突如其来的挣扎弄得闷声作响,他的眸中翻腾起凛冽的杀气,声音沙哑得仿佛刚刚嗜过血一般,“太后查到什么了?!”
怜玉被他吓得后退两步,她攥紧了巾帕,很快定下心神。见他如此不知好歹,怜玉心里不免少了些怜惜之意,她没有上前,只是冷哼一声,不屑地道:“这就急了?”
蔺朝澜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想掐住她的脖颈质问,可那被磨得血肉模糊的双腕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他挣脱不开。
“太后究竟知道了什么?!”
他只得咬咬牙,又厉声问了一遍。
“公子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怜玉回到他身前,仰首笑了笑,“太后是何等人物,既知晓了公子的软肋,必定是要削株掘根的,否则,公子又如何能成大事呢?”
蔺朝澜青筋暴起,疲惫苍白的脸上,一双凤眸红如滴血,“你们敢动她?”
“动了又如何?公子手无寸权,又不思进取,自然护不住心爱的女子,连报个仇都不能够。”
怜玉用力捏住他的下颌,摸了摸他紧蹙的眉,观赏了片刻他充斥着愤怒、痛恨与悲戚的眸子,似乎很是满意,终于肯施舍他一点希望,“公子放心,太后自然会给你留些余地。”
她思忖了片刻,还是将太后的筹谋透露了些许给他:“公子若舍不得她死,便乖乖地娶了温相国的女儿,过个一两年,太后自有办法助公子重返王宫。总而言之,只要公子听话,她便能活着,若公子执意忤逆,那……”
话未说尽,蔺朝澜已经气急攻心,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他绝望至极,一瞬间有了些许颓废,竟想着,既然她活着不愿与他一处,那他就与她一同赴死。他可以寻到她的坟茔前,与她死后同穴,生生世世不再分离。
然不过须臾功夫,他便狠狠地厌恶起了自己方才那片刻的无耻与疯狂。
“好……我答应。”
他虚弱地喘气,几乎是恳求地道,“放了她,不要将她囚起来,她……”
她喜欢自由自在的。
蔺朝澜顿了顿,没将这话说出口,只是苦笑一下。
是啊,她那么聪慧,大抵早就有了远见。
在他身边,终归不会有什么长久的自由,还会惹来杀身之祸,一生都不得安稳。
而他,没有权力,既护不住她,也留不下她。
怜玉十分受用地颔了颔首,眸中有几丝眷恋,更多的,却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愉悦。
她的公子,终于肯低声下气地求她了。
怜玉抬手,指尖在他脸颊上缓缓地滑动几下,察觉到他屈辱的神色,她倏地搂住他的腰,将头紧紧贴在他沁着血的胸口,双手轻拍他的背,喃喃道:“公子别怕,怜玉会陪着公子一起去东陵。”
蔺朝澜的身体本能地抗拒,但他只是疲惫地阖上眸子,低声问道:“今日初九了么?”
这几日,他心里唯一记挂着的,便是与菱歌的约定。昏迷时常常梦见她一次又一次狠狠谢绝他的乞求,清醒时,却又总是害怕,怕她不来,又怕自己失了约。
“嗯,等到了酉时,公子便能出去了。”怜玉只当他是担心何时能离开此处,便安抚般应道。
酉时出去,他快马加鞭,大抵能赶得上吧。
如此想着,蔺朝澜轻轻舒了口气,见怀中人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唇角不禁泛起讥诮的笑,他温声唤道:“怜玉。”
他从不曾这般缱绻地唤过她。
怜玉听罢,登时呼吸一滞,一仰头,便见他眸中浮起点点温情,心里不由得一暖,娇嗔道:“嗯?”
“帮帮我,好不好?”
见他如此反常,竟是有求于她,怜玉很快收起柔色,警惕起来,手上的力也松了些,“公子还要我帮什么?”
蔺朝澜咽了咽口中的残血,“帮我出宫,让我……与她彻底了断吧。”
*
今日午时,终日连绵的雨便停了,菱歌出门的时候,残阳几乎已快落下荔山山头,苍茫的暮色里,隐约可见皎白的凸月正从东面缓缓升起,又逐渐与如璧暮云融在一处,愈发瞧不真切。
菱歌拿了把伞,先去了趟医馆。
陆昭临并不知道这几日发生了何事,见她来了,便将这几日不眠不休配出来的药递与她,白皙的脸上虽有些许疲色,语气却十分轻快,“我总怕误了你的事,眼下总算是制出了解药。”
小山便在一旁努努嘴,嘟囔道:“表姑娘一句话,郎君可是三四夜没合眼呢!”
听他此言,陆昭临不悦地斥了一句:“小山!”
小山住了口,看向菱歌的眼神愈发幽怨。
菱歌心里也觉十分愧疚,又怕叫表哥觉得这几日的心血是白费了,便没有多言,还是笑吟吟地接下了那装着解药的小瓷瓶,恳切地道:“表哥,多谢。”
她顿了片刻,接着道:“你与小山要好好的,我要去亓州寻我阿娘了。”
陆昭临心里虽清楚她在纪府的处境,却仍不赞同地蹙起了眉,“阿妉,亓州并非太平之地,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表哥。”
察觉到泪意浮上双眸,菱歌很快背转身去,“我只是想见见我的爹娘,表哥不必担心我。保重。”
她实在不是一个擅长告别的人。
说完这句话,她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残阳已落,天色愈发黯淡,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鬼郭公在半空中凄厉地嘶鸣,刺耳又骇人。
菱歌捂住双耳,刚拐出巷口,便忽而被人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