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樑被骇得摔下小墩,“小妹怎么了?”
边问着,他面如菜色地跑到摇篮旁,踮起脚尖去看,却见方才还奶声奶气咿呀乱叫的小女婴,此刻已经面色紫青得不像样,连动也不动了。
一旁的林嬷嬷唇齿发着颤,坐在地上就开始捶胸大哭:“作了什么孽啊!好好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阿樑的心狂跳不止,脑中还未反应过来此话之意,双腿已经引着他往外奔去,帐帘被他猛地撞开,下一刻,他自己却深深地跌进帐前一尺高的厚雪地里,再也动不了一步。
他害怕极了,忍不住破声大哭起来,狂舞的雪团生猛地灌进他唇齿之间,冻得他喉如刀割,然这雪水被咽下去的时候,却又在他腹中变得灼热难忍,似乎要将他的肺腑烫熟。
阿樑痛苦地将自己蜷成一团,面上的泪结成薄冰,他瘪嘴一哭,冻僵的脸颊便似面具一般,脆声地裂开无数缝隙,宛如刀片从他脸上滑下。
“纪允樑!大晚上的在雪地里打滚,是想挨揍了么?!”
冷寂的雪夜里,这么一声怒斥骤然响起,阿樑一个激灵,赶快连滚带爬地站起了身,急道:“阿爹,你快去瞧瞧妹妹,林嬷嬷说她不行了!”
“阿樑,你胡说什么?”
一刹那的功夫,他的阿爹身旁忽而又出现一个娴静美丽的女人,阿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却见那正是他的阿娘,她的怀中赫然紧抱着一个清脆笑着的小婴儿,阿娘轻拍着襁褓,又冲他嗔怒地一笑,“你妹妹不是在阿娘怀里吗?”
阿樑大叫,“不!不可能!我刚看到妹妹死了!你怀里的不是我妹妹!”
面前两人眼里似有刀子,各自狠狠剜了他一眼,便不管他,兀自进了帐。
阿樑发起抖来,颤颤巍巍地跟上去,却见阿娘将怀中婴儿放入摇篮,俯身拿起小拨浪鼓,浅笑着逗她:“小菱歌,乖啊,乖啊,看阿娘给你做的小玩意儿,喜不喜欢啊?”
而摇篮旁,浑身紫青的女婴赤着小小的身子,正悬在半空张口大哭,那凄厉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响彻这一方辽阔的天地。
可没人听到。除了他。
阿爹在自顾自地卸甲解刀,阿娘和林嬷嬷在围着抢占小妹摇篮的那个婴儿,只有他,一颗心碎成了几瓣,俯跪在地,止不住地哭喊:“小妹!小妹!”
“允樑啊……我的乖孙,别哭了,你小妹在的,祖母这就去把她寻来啊……”
“快!快去将二姑娘找来!”
混沌中,有人哭着与他说话,他只听到“小妹在”几个字,便满腹欣喜地睁开双眼,可正要开口问些什么,竟倏然呕出大口大口的黑血来。
一旁有人尖叫出声,终于打破了他的梦魇。纪维桢艰难地转了转眼珠,只觉腹如刀绞,周身阵阵刺痛,昏昏沉沉间,只能勉强看出眼前人的确是祖母,可怜她已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纪维桢记起来,他在御史府当值时,好似误食了什么毒物,是同僚着人将他抬回府中。眼下,祖母在床边痛哭,屏风后的丫鬟小厮哭倒了一片,连素日不大管事的赵夫人也立在桌旁,神色哀戚,想必,他就快要死了。
他却舒了口气,心里好似前所未有地轻了一轻。
是了,自永明三年的那个冬夜至今,他已是煎熬多年,早就要撑不下去了,如今有人提前来收他的命,倒也好,省得手上罪业益发多起来,来日下了黄泉,免不了要吓着小妹。
如今,他在这世上唯一挂牵的,也就只有祖母了。
纪维桢费力地将喉中黑血咽下去,轻轻握住崔老夫人的手,笑着道,“祖母别哭……允樑终于、终于可以……去见小妹了……允樑高兴……”
崔老夫人心碎欲绝,似乎并未听见他说了什么,只是兀自拿起丝帕,战栗着为他擦去唇角的血渍,“允樑别怕,右贤去宫里请太医了,很快就回来,别怕啊……”
她的声腔哽咽,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崔老夫人平素最疼爱的就是两个孙儿,今日见了长孙被剧毒折磨得痛苦万分,恨不能替他受罪,却听神思涣散的孙儿还反来安慰自己,更是悲伤欲绝,紧攥着他的手哭得快要厥过去。
外头响起杂声,只听有人哭道:“二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适才老夫人着人来唤菱歌,绿桥糊弄过去,转头正要出门去医馆寻人,便见自家姑娘踉踉跄跄地冲将进来,一把丢了帷帽,赫然露出过分苍白的脸来,绿桥心里忧虑,可什么也没来得及问,菱歌却已经不顾一切地朝清兰苑奔去了。
这刚到清兰苑门口,绿桥好不容易松了口气,菱歌竟轰然倒下,仰躺在地上猛地呛出好几口黑血来。
菱歌没想到这毒竟这般厉害。
当时蔺朝澜受她逼迫,不得不将解药予她两份,只求她立即服下,但她无法全然信任蔺朝澜,怕以他的性子未必肯给哥哥真解药,便不曾服药,径自转身离开了。然自天香居出来没多久,她便觉五内灼痛,气力渐失,头脑昏沉得紧。
燕芙追出来劝她,但她仍旧没应,只是托她留下王丘之命,便头也不回地往纪府跑。不想这毒迅速自她腕间蔓延至周身,一路上她都极力忍着,然此刻巨大的眩晕感传来,甫一栽倒,她喉中的浓血便再也抑制不住,一股脑地被呛了出来。
菱歌听见绿桥惊呼,又听见房中此起彼伏的恸哭声,心中焦灼又恐惧,支了支手肘,却没什么力气,怎么也起不了身。
绿桥知她心急,很快扑上前来,压着哭腔道:“奴抱姑娘。”
边说着,已经动作极快地俯身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往里走去。
菱歌虚弱不已,只能轻轻拍了拍绿桥覆在她腰间的手,低声叮嘱道:“我袖中锦盒里有两粒药丸,若、若哥哥吃下解了毒,便喂我吃下,若是解不了……就将我送到天香居……”
绿桥急忙颔首应下:“奴知道了,姑娘,先别睡。”
听到动静最先迎出来的是赵夫人,她望见庭中血污,又见绿桥抱着几近昏迷的菱歌匆匆走来,心不由得一紧,“二姑娘这又是怎么了?”
自十岁之后,菱歌再也没见过赵夫人如此刻这般忧心于她,便浅浅扯了扯唇角,轻声道:“母亲,我没事。”
赵夫人蹙起眉,跟上绿桥的步子,问:“你家姑娘可也是中毒了?”
绿桥不知如何解释,便只颔了颔首,疾疾将菱歌放在窗边软椅上,又取出解药,上前对纪维桢道:“大郎君,二姑娘为您寻来了解药,奴服侍您用下。”
纪维桢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漂浮的目光骤然落到菱歌身上,他清楚地瞧见,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堆满了复杂的情绪,可在他望过来的一刹那,她却又轻轻地阖上了双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许,她已然知晓了吧。因了知晓,故而眼见着他快要死了,也无法像旁的人一样纯粹地哭上一场。可她分明知道了他是始作俑者,为何又去为他寻什么解药,将自己弄成这样一副样子?
他想不明白,世上真有这么傻的人吗?
崔老夫人瞥了一眼药丸,又瞥了一眼榻上的少女,她虽知道菱歌自小便偷偷跟着陆家的人学些医术,却也清楚她学得浅,方才来了几个老郎中都对这等剧毒无从下手,她又有何法子?何况她还未验过毒,此番兀然跑来,定是胡闹。
思及此处,崔老夫人将纪维桢的手攥得更紧了些,语气有些不悦,“谁知她从何处胡乱找的药,等太医来了自有法子,你且扶她回去,莫要在此搅扰!”
菱歌心一酸,泪险些要落下来,她撑起身子,声音虽愈发地低,神色却是格外坚定,“求祖母信我一次,若救不回哥哥,我以命相抵——”
崔老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纪维桢却兀自伸手接了药,毫无犹疑地送入了口中,吞了下去。
*
三日后。
如今已是十月初九,距二位公子离宫的日子,只剩了短短一个昼夜。
菱歌总算从断断续续的梦里醒来,她努力睁开眼,终于觉得身子轻了许多。
那日虽服下了解药,可这毒伤了内里,一时清不干净,这几日她没力气说话,眼皮也重得睁不开,除了一日三次迷迷糊糊地进些米汤与苦药,其余时候便都是在昏睡。可这一睡久了,她又总是反反复复地梦见死时场景,那四根青铜箭矢也就阴魂不散地嵌在她的四肢里,那个女刺客所言也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她脑中,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床边小案上,刚熬好的药汤四散着浓重的苦味,菱歌觉得呛鼻,不由得咳了两声。
绿桥闻声立时从耳房跑了出来,见帷帐里的少女坐起了身,疲惫的面容终于有了些喜色,“姑娘总算醒了!”
菱歌笑了笑,轻轻拉过她的手,问:“大郎君好些了么?”
绿桥察觉出了她话中的疏离,不动声色地道:“廖太医说姑娘的解药有用,这几日大郎君与姑娘的毒都在慢慢清除,不过大郎君余毒较多,眼下还没醒呢。”
菱歌心里五味杂陈,但还是松了口气,接下绿桥端过来的药碗,又问:“大郎君中毒一事,可闹大了?”
纪维桢此番是在御史府中的毒,旁的人都没事,单他受害,显然是冲着他来的,谋害朝廷重臣,恐怕廷尉府不会轻拿轻放,若是燕洐他们做得干净便也罢了,可倘使留下些蛛丝马迹,将她和蔺朝澜也牵扯出来,届时收不了场,越闹越大,叫太后知晓了她的存在,只怕她就要没命了。
绿桥颔首:“先前二郎君去宫里请太医时,便秉明了王上,王上当即下旨彻查,可凶手做得天衣无缝,廷尉府的人将御史府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也没查出来,王上便赏了些上好补品,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她虽怀疑菱歌可能知晓些什么,却也没有多问,只是顿了顿,将腰封里藏的一卷细小丝绢拿了出来,道:“还有一事要秉明姑娘,昨日有人暗中递了信进来,姑娘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