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有时候会有那种感觉，一个人有可能完全不了解朝夕相处的另一个人，因为太过熟悉，以及太过自信，所以反而更容易受到蒙骗。

    比如小孩偷偷早恋而父母却全无知觉，比如丈夫出轨多而妻子一无所知，比如乌木偷偷在徐新月家里藏了摄像头而徐新月完全不知道，比如宋秋从来不知道乌木会可怕到这种程度。

    有一次乌木有一个外出会面的行程，和崔雪一起，宋秋不用跟着，她刚好抓到机会到乌木书房，偷看他的电脑。

    这个习惯成型于很久之前，那个时候宋秋对乌木的仰慕之情还很浓厚，因此时常趁着乌木不在的间隙，偷看他电脑里面藏着的新书草稿，成为了乌木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读者，而当新书出版之后，内容却与宋秋在电脑上读过的大相径庭时，宋秋便会感觉到无以复加的满足。电脑里那份稿子，她竟然成为了唯一读者。

    不过乌木从来不知道——现在宋秋也不太确定了，也许乌木知道，只是这个行为在他看来无伤大雅，也没带来什么危害，所以干脆默许。

    乌木的电脑一直设有密码，宋秋第一次试了两个就解开了，但自从她知道乌木搬到这个城市的原因后，每每输入这个密码都觉得背后发凉，因为密码是丁念青，也就是乌木的亡妻葬身于火海的日子。

    有一次宋秋试着用这个密码去打开乌木的保险柜——仅仅是出于好奇，但竟然成功打开了。那之后宋秋再也不敢去试任何密码，她不知道哪一种情况会让她更恐惧。

    那天她打开电脑之后，发现桌面上多出一个奇怪的文件，点开以后，里面有一个视频文件，再点开，就是徐新月家的客厅，而根据拍摄的角度来看，如果宋秋没记错的话，正好是乌木在徐新月生日那天让她送到楼上去的一只大熊的毛绒玩具。

    当时乌木和徐新月刚在一起半年，宋秋根本想不出来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但在发现这一个事实以后，她就几乎戒掉了偷看乌木书稿的兴趣。

    直到前天，她照例从咖啡店带回两人份的蛋糕，但乌木睡在沙发上，徐新月已经离开，而厨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吃饭时使用的厨具、餐具，都被放回原位，就好像这一餐只是她的幻觉。甚至连厨房的垃圾也被清理了，她还是根据乌木原有存酒推算出，两人这一餐是喝了两瓶红酒。

    然而，乌木并不是一个酒量很差的人，遇到那种他很想巴结的，他几乎可以说千杯不醉，两个人，两瓶红酒，对于乌木来说基本等于没喝。不至于睡到沙发上不省人事。两个人每次在家单独吃饭后也根本不会清理，甚至连餐桌都不会收，都是等她来收拾。

    刚好今天中午吃完饭，乌木说要出去一趟，让宋秋不用跟着，她于是又抓到机会，去乌木的书房里打开这个“潘多拉魔盒”。

    那个文件夹里面所有视频都按照日期排列，但最早的是半个月前。

    出于某种直觉，宋秋最先打开的是导演一群人来的那一天的视频文件，并且快速将时间轴拉到饭局结束的时间。崔雪果然像她猜测的那样上了楼，去到徐新月家里。

    这时两个人已经没有了以往的争锋相对，看起来十分平和，甚至比以往更加亲密，她们似乎在回忆一些往事，关于二十多岁的恋爱经历，关于那个时候的男朋友。宋秋不太确定他们是否在谈论同一个人，听上去是在各讲各的故事，但语气似乎又是在讲同一个人，总之是在谈论男人。后来他们又开始讨论起计划，天气、方案、逃脱，是否值得一类。话题好像快速地从对人的回忆转到了对事的讨论。

    她们在商量着做一件事情，在后面的视频里，这种安排逐渐变得越来越具体。宋秋越听越模糊，她们的商量似乎已经抽离了具体的主语，并且随着两人逐渐产生默契，连对话也变得简略起来，主语、宾语、助词、状语、动词……一切都是混乱的，简化的，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最终说出口的只有安眠药、□□、绳子、胶带、封嘴。

    直到宋秋看完所有视频，她甚至在怀疑，是不是徐新月也产生了写书的想法，在跟崔雪讨论情节。因为如果宋秋没有理解错的话，她们在商量如何杀人。

    宋秋回到1202，坐在阳台上一言不发，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她记事的笔记本，摊开在那里，笔压在上面，手机也压在上面，按住纸页，不让它跟着风乱吹。

    她在心里将所有东西重组了一遍，还是很难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试图将这些东西整理出一些设定，为她写的那个关于作家的故事增加一些情节，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加。

    她一开始只想写单一的一个作家，也许意识流一些，她只是想搞懂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假设这个作者，因为某种情绪挤压已久突然爆发，或者说出于某种精密的策划，杀害了那个从学生时代一起走来的妻子，而妻子见证了他从寂寂无名到一朝成名的过程，见证了他从穷困潦倒到腰缠万贯的转变，可以说是他人生路上一个极其重要的见证者。那么又是怎样一种情绪爆发、或者说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竟然亲手杀害了她。而且在这之后竟然还将她死的日子作为重要东西的密码，比如说电脑，比如说保险箱。

    看起来他似乎将成功谋杀妻子这一天视为人生中重要的日子，甚至比他自己的日期，比那本改变他命运的书出版的那天之类的日子还重要。

    为什么呢？

    而既然由于种种原因，他逃过法律制裁，完全过上了新生活，甚至，也许可以说爱上了一个新的女人，为什么又要以卑劣的手段偷窥她的一举一动，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做这一切是出于怎样的心理？

    这都是写小说可以切入的点，对于宋秋来说可以塞入很多很多东西，也许她可以写本《局外人》那样的小说，当然她无意僭越加缪，只是一种美好的幻想。

    但现在事情出现了变化，越来越多可以切入的角度出现了，结果这个作家偷偷监控着的爱人，实际在与作家重要的商业伙伴合谋，想要杀死某个男人，而这个男人会是谁？难道是作家？也许她们终于发现过去的不和只是某种无意义的东西，现在真正要紧的是消除这个掩盖了恶行的男人？

    宋秋不知道了，她现在甚至也想抽根烟，很多作家都抽烟，也许她也该学着用这种方法思考，但她也比较在意健康问题，所以迟迟没动手，只是点了杯咖啡。

    咖啡来自小区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装修风格比较特殊，咖啡又做得一般，所以咖啡店生意不好，而店主是宋秋的朋友，所以经常有时间自己跑来给宋秋送咖啡。

    但这一天，很意外的是，咖啡没有送到。手机却疯狂发来信息。

    “上次说的那个美女又到店里来了”

    “还有上次那个老男人也来了”

    “还记得她上次一开口就要20万吗”

    “这次直接开口要了100万”

    “要命了”

    不过宋秋暂时没有看到，她正在盯着楼下一个穿着黑卫衣、戴着墨镜，把脸几乎全遮住的人。他正朝小区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