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在满是水汽的玻璃上,电子壁炉拟出木柴焚烧的声响。
藤原伸手去够桌上的烟盒,倾斜着抖出半截烟后,用嘴叼出,将烟盒朝向竹内。后者摆了摆手,于是那敞口的银盒子朝向了我。
我躬身从中抽了一根,烟身是白色的,细而长,还没送到嘴边就能闻到一股早餐奶的香味。十一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藤原抽的就是这种烟,那也是初入社会的我第一次接触到的高档的香烟。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学着藤原的样子,陷进他家书房的沙发。
自打七八年前藤原离开奈良,我们间基本就断了联系。我猜他可能是从哪位旧友那里提前得知了我调任的消息,在我抵达东京的头一天就发来了邮件约我到家里叙旧。说真的,在工作邮箱里发现那封邮件时,我既吓了一跳,又感到受宠若惊,毕竟我们真的很久不联系了。在出租车开进他家所在的富人区后,这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又一次充斥了我的感官。
如今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换作从前搭档的时候,我一定会在进门的那一刻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用调侃的语气感恩藤原大少爷还记得我,可我们现在的身份到底是变了,我成了为生活奔波的中年警察,而他是位小有名气的小说家。
白色的烟身在我指间燃烧,这种烟的击喉感很强,烧到后段有股香草可乐的味道。
仔细想想,当年我还听过不少有关藤原的传闻。其中最夸张的要数有人说他母亲是那位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藤原议员,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高桥君,最近几年过得怎么样?”
说这话的竹内是藤原在奈良警察本部工作时的跟班,七八年前藤原调任时跟着调走了,我一向不太关注这类角色,连带着没留意这人的去向,据刚刚递来的名片来看,当下的职业是侦探。
想到这,我又上下将竹内打量了一遍。侦探这职业可不像日式漫画、轻小说里那样受人欢迎,让我惊讶的是这家伙居然混得不错,至少看上去,穿得可比我这个即将上任的警部好多了。
“你知道的,人到中年就是我这个样子……”
我边客套地回答着,边自嘲地笑笑。作为准职业组,我几年前就该升职了,本以为这次奇怪的升迁可以看做一种补偿,但听内部消息说,东京方面是想抽调人手秘密调查一桩涉政的陈年旧案,真是一点也闲不下来。
竹内似乎对我的生活很感兴趣,拉着我聊了些有的没的,东道主藤原却坐在那里抽他的第二根烟,好像听了,又好像没听,搞得邀请我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倒是真心实意想问问藤原这几年过得如何。拜访前,我在书店把他这两年写的书大致翻了一遍,能看出他真的挺喜欢警察这份工作的,为此我认真思考过,究竟什么原因能让这样一个背景硬得跟钢板似的家伙离开他心仪的岗位,结论是可能大少爷想通了普通人的工作没有想象中那么有趣。
在竹内问出我的工资涨到了每月五十二万円,准备在文京区长期租房,想给孩子找个国语和算数的平均正确率在75以上的小学后,一直沉默的藤原总算打断了这场询问式的交谈,提出想听点有趣的案子。
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嫌我无聊啊……我耸肩以示无能为力,别看警局档案室的资料锁了几柜子,那种能让人听着就肾上腺激素飙升的案子许多警察可能一辈子都碰不到。
于是藤原抬起眼皮,目光由指间抖落的烟灰落到了坐在他身旁的竹内身上。
穿得人模人样的大侦探见识果然比我一个县警要广,思忖片刻后,放下了在颈侧摩挲的手,主动提出手头有个案子可以分享。
“我知道一桩横跨七年的连环杀人案,受害者有四人,最小的十七岁,最大的二十六岁,均为男性,直接死因为坠楼、溺水、煤气中毒与锐器伤。而警方之所以将这四起案件合并为一起大案,全是因为他们同为一个女孩的前男友。”
窗外的雨还在下,光线昏暗的环境中对面的二人谁也没动。
我明白轮到我暖场的回合了,根据从业经验做出判断:“同一个女孩,听着像情杀。”
“没错,前三个看起来还像是自杀或意外,但当第四个受害者出现后,警方就把这四件事联系了起来。说到底男友交一个死一个的概率实在太小了,大家最初的猜测就是情杀。”
一直朝向藤原的竹内转了过来,将左腿别扭地搭在了右腿上,鞋尖还不小心蹭到了藤原的腿。我不禁打了个激灵,十多年前要点人回答问题的国语老师看向我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话说,第一起坠楼案就发生在九年前的奈良学院高等学校,案发半个月前还有桩女子高中生直播跳楼的案子,高桥君说不定还有印象。”
这怎么还和我扯上关系了……
我按灭即将烧到指尖的烟头,局促地搓搓冒出些许冷汗的手掌。学生跳楼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入职这些年我处理过不少起,可跳楼还要直播的确实少见。让我想想,奈良学院高等学校,直播跳楼案,警戒线外的窃窃私语,樱花树,女学生,还有……还有什么来着?
当年和我搭档的藤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我收回求助的目光,心说看来那天不是和他一起出警的。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为了掩饰记性不好的尴尬,我硬着头皮说了个俏皮话,“这女孩怕不是寡妇年出生的,和几位男友相克?”
“要是真这么简单就好了。”竹内摇头,“专案组成立后,当即走访了女孩身边的亲友,可一圈下来,周围人对她的评价都非常好,说她生性温柔善良,极少与人争执,再加上以她纤弱的身材很难对男性产生威胁,警方只好初步排除了她直接杀人的嫌疑。”
“有没有可能是雇凶杀人?”
“专案组的人也这么怀疑过,不过据四位受害者的亲友回忆,那女孩和受害者们的感情一向稳定,没有感情破裂的迹象,而最叫人惋惜的是,假如第四位受害者当天没有出事,他会在第二天向女孩求婚。”
“这也太惨了。”
“是啊,当时包括警察在内的所有人都对女孩表达了同情,因为她从证物袋里看到那个染血的戒指盒时,情绪一下子就崩溃了,掩面落泪的样子不像作假。所以他们换了个思路,开始思考会不会是女孩的爱慕者因爱生恨,嫉妒杀人。”
“嫉妒杀人……倒也说得通。前面三位受害者的死因都伪装成了自杀,唯独第四位受害者死于利器,可见凶手真的很介意有人向女孩求婚。”
“但当时没人知道这个猜想会这么快得到验证。就在警方围绕女孩的人际关系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女孩的好友却突然报警,告知了女孩失踪的消息。”
竹内端起身前的热可可抿了一口,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桌上的另一只瓷杯是为我准备的,忙跟着品了品——似乎加了淡奶油,黑巧克力的苦味被中和得很好,醇香浓厚,如果没猜错的话,还撒了几粒盐。
我当然不敢奢望藤原有如此手艺,只能猜想这座别墅已经有了贴心的女主人。
“是凶手做的?”
“从警方当年的结案报告来看,是这样的。为了城市形象,东京都市政厅那帮人把监控安得哪哪都是,凶手大概不知道女孩住的公寓装备了电子猫眼,通过面部识别,警方查出他是女孩的大学同学。”
手握瓷杯的竹内顿了一下,抬起脸。
“照理说,查到身份后实行抓捕行动应该很顺利,然而由于警方的一个疏漏,凶手持刀挟持了被藏在出租屋内的女孩。据在场的人回忆,他当时用胳膊勒着女孩的脖子,边挥刀朝警察大喊‘不要过来’,边哭着对怀里的女孩说‘为什么不爱我’‘相信我’‘我爱你’之类的话。”
“这种恶性案件居然没上社会新闻吗?”我甚至从未在警察系统内部听说这桩绑架案。
“高桥君在行政单位待了这么多年,不会不懂里边的关系吧?何况没出人命,在酿成悲剧的前一刻,一位枪法了得的警官及时出现,击毙了那名试图鱼死网破的绑架犯,救下了可怜的女孩。”
杯中的热可可被竹内一饮而尽,一旁陷在沙发里的藤原则支起下巴,搭在沙发上的手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打火机,评价这是个典型的英雄救美故事,就是无趣了点,无趣到让他想再点一根烟。
无趣,这是藤原对绝大多数事物的评价。
正是因为生活无趣,他这种明明活着只需要呼吸的公子哥,非要跑来和我们普通人一起干着月薪二十五万円的工作,选择奈良作为职业生涯的起点据说也仅仅是因为那里发生过一桩震惊全国的凶案。
然而现实情况却是,没有凶案,甚至没有像样的案子,留给当年的我们的只有调解不完的邻里纠纷,解决不完的噪音投诉,找不完的猫猫狗狗——普通巡警的日常就是那么无聊,哪怕身在刑事部也不能例外。
与他这副兴致缺缺的样子相反,放下杯子竹内舔了舔嘴唇,话锋一转。
“但据我判断,这个案件还有另一个版本,在这个版本里,凶手和受害者的身份需要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