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在满是水汽的玻璃上,电子壁炉拟出木柴焚烧的声响。
我深深地陷在书房的沙发里,雨水与壁炉制造出的白噪音,手工线香弥漫开的干燥香气,正同尼古丁一起顺着血液流入身体。这将释放多巴胺刺激大脑的奖赏回路,灵感有时就这么在一刹那间迸发。
我几乎忘了房间内另外二人的存在,也忘了这种沉浸在神经性的欢愉中才能动笔的日子持续了多久,但从结果推倒,无聊感似乎是从婚后开始一点点扼住一位小说家的脖子的。
壁炉上方,一双交颈起舞的天鹅是所有墙饰中最为突兀的存在。我娴熟地卷起舌头,凝望着这幅妻子精心挑选的装饰画,环形的烟雾一圈圈擦着鼻尖挤出口腔。
即便业界不认可我这几年的作品,我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句,死水无波的生活难以孕育充满激情的创作。
在不对妻子展示的作品里,我用了一个颇为准确的比喻来形容我对她的感情:嚼甘蔗,嚼完了爱情激素分泌的甜蜜,剩下的就是索然无味的婚姻。
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出轨了,为了灵感,或者说最原始的刺激——这听起来很不道德,但在出轨率居高不下的社会里,似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我明白这一切不是她的错,她是个单纯的好姑娘,刚见来了客人就立马钻进厨房,卖力地维护着令人艳羡的完美妻子的角色。可我同样不认为这是我的错,毕竟我曾经真心实意地迷恋过她,为了娶她我甚至失去了那份能支持我写作的工作。
我讨厌那些在尼古丁推动下进展的恶俗爱情故事,哪怕它出自我的笔下,我需要有机化合物之外的刺激,而这也是竹内此行的目的。
只是……我抬眼看向对面那张颇为陌生的面孔,不知道竹内为什么要以我的名义邀请这位前同事。
他叫什么来着?似乎是姓高桥。
烟蒂精准地投入瓷缸,我朝竹内扬了扬下巴,期待能听到新的有趣的案子。
“我知道一桩横跨七年的连环杀人案,受害者有四人,最小的十七岁,最大的二十六岁,均为男性,直接死因为坠楼、溺水、煤气中毒与锐器伤……”
“……”
“……”
“……”
“……”
“一位枪法了得的警官及时出现,击毙了那名试图鱼死网破的绑架犯,救下了可怜的女孩。”竹内将妻子为客人们煮的热可可一饮而尽,喉骨因吞咽起伏。
两位客人的一唱一和下,一个完整的故事从我耳边流过。
陷在沙发里的我支起下巴,评价这是个无趣的故事,无趣到让我想再点一根烟。
“但据我判断,这个案件还有另一个版本。”竹内舔去了唇上的渍迹,朝我笑了笑,随后话锋一转,全盘推翻了方才陈述的案件过程,“这个版本里,凶手和受害者需要倒置。”
我把摸向烟盒的手搭回扶手,表示洗耳恭听。而对面似乎是姓高桥的警察表现得很吃惊:“你的意思是,那四个受害者其实才是真凶?”
“也可以这么说,在这一版里他们或多或少地背叛了女孩,但我想说的隐藏最深的凶手并不是他们,而是那个女孩……”
竹内将矛头直指那位得知男友死讯后情绪崩溃的可怜女孩。我揉了两下眉心,并没有听进去,因为我想起了我的妻子,那个同样温柔的好姑娘。
“你有证据吗?很难让人相信一位温柔善良的女士背地里能如此狠毒。”
“目前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不过原案的一个矛盾点能支撑我的说法……”竹内贴合指尖,两手搭成尖塔,一字一顿道,“除了最亲近的人,还有谁能约出并杀死四个智力和体能正处于巅峰状态的青壮年?”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去警局谈谈你推理的版本吗?”
“专案组已经重新组建,准备着手进行二次调查了。”
“翻案调查?也是,真凶流落在外,对整个社会而言都是不安定因素。”
我躺回沙发,仰望着那幅交颈的天鹅,不自觉地摩挲两下虎口处的茧子,又想摸烟盒了。说实在的,在文学创作中会骗人的漂亮女孩,乃至专杀丈夫的黑寡妇都不是什么特别新奇的设定,一个容不下一点道德瑕疵的完美主义者也不是我擅长描摹的对象,我还是更倾向于描绘那种一见钟情、为爱献身的感人故事。
正当我闭上双眼,开始回忆那篇我最为满意的作品时,竹内却突然喊了一声我的名字。被打断思路的我先是感到不悦,再是惊讶,最后甚至有些恼怒,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写作水平或许还需要提升,理由是对方看向我的目光我难以用文字阐释。
竹内压低了嗓音:“对个人也是。”
我蹙着眉头,烦透了今天上演的这出侦探游戏。竹内见我不予理会,当着另一人的面还想解释,就见书房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打扰了,有人要吃水果吗?”在厨房忙活完了的妻子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了进来。
望着她挽起的发髻,我没来由的想起了我们初见那天——那时的她用丝带盘着蓬松的麻花辫,身穿一条洁净的、熨烫平整的制服裙,坐在秋千上晃荡着包裹在白袜内的纤细小腿,与一众吵嚷的学生划开了清晰的界线。
我睁开眼,回忆与现实相交叠,妻子的容貌未曾随时间改变,只是有些许苍白。
只见她放下托盘,朝我露出一个不失美丽的笑容后,转向了自她进门后明显变得坐立不安的竹内,嗓音轻而温柔。
“都这么晚了,孩子该放学了,不如让我去接吧?”
婚后几年,我和妻子一直没有孩子,于是她格外关注竹内家里那个刚上托育园的小朋友。从前我和竹内聊到忘了时间,她都会主动帮忙接孩子回家。
“不,不用了,我自己去接。”竹内别开了视线,没有与她对视。
我尝试提醒妻子在客人面前注意礼仪,她却湿润了眼眶。
接下来的一幕好似歌剧院内时常上演的经典曲目。
她纤细而冰凉的胳膊环住了我的脖颈,她垂落的漆黑的发丝遮挡了我的视线。
她向我道歉,她朝我落泪。
这段时间她经常如此,可她仍旧那么的美,美到我不忍心……
“雅人……”
妻子与竹内的呼唤交叠在了一起,我长叹一气,几乎分不清回忆与现实。
雨线绵绵,世界潮湿而阴郁。
落地窗外,高桥钻进了竹内的座驾。
落地窗内,妻子伸手拉上窗帘,紧紧拥住了我,柔软的面颊不由分说地贴过我干燥的嘴唇,没刮尽胡茬的下巴,最终停留在了我的胸口。
从我的视角看去,她苍白的脸上生出了一丝红晕,一小撮碎发卡在鬓角的位置半散不散,正如她无处发泄也无法发泄的郁气。
“去医院查查吧?或许,或许是我的身体有问题。”
她捧住我的脸,拇指一点点地划动、抚摸着,手的温度偏低。我知道她说的是我们结婚几年,却一直没有孩子的事,她一直为此愧疚,可能是因为我对竹内的孩子表现出了明显的喜欢。
我疲于应付她的哭闹,去厨房接了杯水。
还摆在沥水架上的水果刀明晃晃的,我用指背刮去她唇边的水珠。我确实喜欢孩子,要不是怕她吃下的抗精神分裂药物会有影响,我们之间早该有个孩子。
哈,傻姑娘。
我将妻子揽进怀里,用身体挡住了那只还没来得及收好的药瓶。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吃药,事实也如她想的那样,对有外遇的丈夫疑神疑鬼是人之常情。可她要是不吃药,我的前同事们又该怎么认定她是精神病人?
我撩动妻子耳旁的发丝,并不在乎她如今的神经质源自真相还是药物的作用。
她本就不聪明,一直为当年那一枪而感谢我。毕竟在这傻姑娘的认知里,我是由于冲动击毙了“挟持”她的男孩才被踢出警队的。
“雅人,你爱我吗?”
泪花在她纤长的睫毛上跃动,像夏日祭上挂满寺庙的玻璃风铃。
你看,女人们总是爱问这种傻问题。
独自返回书房的我端起竹内用过的杯子,手指慢慢地抹去了杯沿上深浅不一的口红印——它的主人倒是比一般人聪明点,就是容易沉不住气。
何必坚持把我太太送进监狱呢?她明知我不会跟她结婚,哪怕我们之间有个孩子。
我拉开窗帘,又一次陷进了那张正对天鹅的沙发,虎口处的茧子摩挲着。从第一节射击课起,我就在等待子弹破开□□的那一瞬激情。
实现我愿望的男孩是个意料之外的倒霉鬼。
我早已忘了他的名字,但我要是他的话,那天就不会冒失地跟踪心仪女孩的男友,从而成为凶案的唯一目击者,也不会单纯地选择放弃报警,向女孩指认她最信任的警察,更不会愚蠢地挥舞着刀子,让真凶得到举枪的理由。
打靶,狩猎,脱罪……这才是最原始的刺激,我灵感与欲望的根源。
从奈良调来东京的警部,重新组建的专案组……为了拉我母亲下马,难为他们翻起这笔旧账了。
不过想查就查吧,我会尽到丈夫的责任,时常去精神病院探望我美丽的替罪羊。
我望向那面挂满装饰画的墙,墙上的一双天鹅动了起来,求爱的交颈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绞杀。
你以为我为什么没有耐心听完这桩案子?
在社交活动中,首因效应会很大程度影响我们对人与事的判断。
比如多年前,我在一所中学处理学生跳楼案的时候,一眼认定秋千上的女孩是我的灵感缪斯,我的此生挚爱,但当我彻底得到她以后,才发现我爱的是猎杀她追求者的快感。
比如时至今日,傻傻的高桥前辈仍认为竹内是我的跟班,认为我还是当年那个终日慨叹人生无趣的富家公子,明明竹内就差没把腿搭到我身上了,明明我最有名的作品叫《一个杀人者的独白》。
再比如你第一遍看这个故事的时候,会以为我在与朋友们谈论一桩乏味的凶案,但当你第二遍看,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出轨者在与他的情人当着警官先生的面,讨论怎么嫁祸他那可怜而无辜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