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气总是变换无常，陡然之间墨云密布，遮天蔽日，隐约能够听见高空中的阵阵雷鸣。
桔梗微仰着头，透过高处敞开的穴口瞧见黯淡的天光，丝丝缕缕的绵雨飘落，带来些许湿润。
她眸光一闪，低垂着头，神色如常地舀了一匙流食，待不烫后俯身喂向身前的伤患。
伤患是不久前在奈落崖底遇见的，他浑身烧伤严重，皮肉腐烂，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一领草席裹身，乌蝇萦绕，久久不散。
如果不是经过的时候注意到他孱弱的气息，治疗得及时，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咽气。
奈落崖附近方圆百里匪患成群，猖獗肆虐，臭名远扬，寻常百姓根本不敢在此地长待，这人许是路过被牵连的无辜百姓，但更可能是内斗失败被灭口的山贼。
待木碗中的流食喂尽，桔梗动作轻柔，把淡紫色叶纹羽织拢至伤患下颌，神情淡淡：“我已布下结界隔绝水汽，你且安心养伤。”
语毕，她自顾把碗匙放回漆盘，转身时听见了伤患几不可闻的呼唤。
“桔……桔梗。”
粘腻的视线紧紧附着在后背。
自从告知自己的名字后，临走时，桔梗几次三番总能听见这人呢喃着她的名。
她没有回头。
*
“桔梗姐姐，你又去洞穴里看那个人了吗？”枫蹲在神社的鸟居前，远远就看见姐姐端着漆盘走过来，她连忙跑过去黏在姐姐身旁。
半个月以前，有妖怪趁桔梗姐姐外出，袭击村子，还掳走了几个村民，姐姐知晓后，寻着妖怪远去的方向一路追击，杀死了妖怪，救回村民，同时也偷偷带回来了一个受重伤的陌生人。
由于那人不是村子里的人，也不是附近村落的，姐姐只得把他藏匿在离村子有一定距离的洞穴里疗伤。
后来，桔梗姐姐受邀去邻国除妖的时候，迫不得已，她也曾去过洞穴照顾那个患者。
枫此前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人，浑身被绷带缠绕，这家伙还常瞪着一双布满红血丝、滴溜转动的眼睛。
明明伤得如此严重，但她一点也不同情，反而极其厌恶此人，因为这家伙不仅觊觎四魂之玉，嘴里还时常蹦出冒犯桔梗姐姐的下流话。
恶心极了。
待桔梗姐姐归来后，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但姐姐对此的反应不大，一脸平静地继续采摘药草，反过来劝慰她，“枫，原谅他吧，那个男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离开那里了。”
姐姐一如既往的善良温柔，但枫还是很介意，此后在需要她照料那家伙时，即使那家伙满口“小鬼”地叫她，故意借此激怒她，她也一言不发，对他的污言秽语充耳不闻。
桔梗看着身旁转悠的妹妹，眸光一柔，侃然道：“枫，怎么了？今天怎么特意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告诉我吗？”
枫想起来了自己的目的，她揪住姐姐耸搭下来的巫女衣袂，忸怩细声地问道：“桔梗姐姐，那个，今年的烟火祭快要开始了，到了那一天，我能去玩一会儿吗？”
烟火祭是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今年燃放地点居然在周围不算很远的村落，知晓这个消息后，村落的人们一夕之间仿佛鲜活起来，他们都商量好了，要结伴去参观。
自战乱爆发后，枫还是第一次见村落里有那么多人如此开心。
她也想去凑个热闹。
但巫女除非受邀或是游历修行，否则是不能随意走出神社范围的，虽然她只是个预备巫女。
可是，她真的想去看看，她还没见过烟花哩。
枫盯着前方不断往上的台阶，话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更是糊成一团吞在嗓子里。
她突然反应过来，桔梗姐姐也没有看过，她怎么会想把姐姐一个人留下，让她独自一人看守四魂之玉，为什么会产生这么自私的想法？
桔梗闻言，微微一怔，她把漆盘放在石墩上，矮下身子，把妹妹的碎发捋到耳后，淡然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难得烟火祭会在周围举办。”
“那天放心玩便好，但是枫，记得要同村民一齐归来，千万不要单独行动。人很多，一定注意安全。”
“记得携带弓矢，可能会遇到妖怪，到时候需要你保护大家。可不要受伤了。”
“但是，桔梗姐姐……”
见枫还在犹豫，还想说些什么的样子，桔梗大致猜到了原因，她牵住妹妹绞弄在一起的手，“枫，我还没见过烟花呢，听说很漂亮，等你回来要和我好好讲一番。”
到底是小孩子，忐忑许久的情绪一下子得到安抚后，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高兴，妹妹一把抱住她，语调也轻快不少，撒娇的话层出不穷，“桔梗姐姐，谢谢你！”
“姐姐，你真好，我太喜欢你了！”
桔梗哑然失笑着，屈指弹了一下小姑娘的脑门，“你呀，安心玩吧，有姐姐在呢。”
是的，有她在呢。
她回头遥望了一眼神社。
手心陡然传来轻微的拉扯，“姐姐，怎么了？”
“是有妖怪出现吗？”
桔梗感受到了猛然攥紧的手，她回过头，微风拂过枫焦虑的脸庞。
“走吧，不用在意，没有妖怪。”
她细声安慰道。
*
“谁！”
“啊，是你啊，桔梗。”
伤患的状态比原先好上许多，吐字比之前清晰不少。
桔梗跪坐一旁，撩开羽织一角，“嗯，我带了白粥过来。”
“桔梗，不要照顾我了。”
“回去吧。”
她没说什么，在一片沉默里，端拿木碗，自顾喂食。
白粥没有很多，患者自身也配合，没一会儿便喂食完毕。
她端起空碗，背过身，把一齐带来盛有地榆的漆盘放置到角落里，“明日，我再来给你换药，安心休息吧。”
“桔梗。”
男人陡然间出声，他念得缠绵。
桔梗充耳不闻，继续前行。
“桔梗，吾名鬼蜘蛛。”
她停下步伐，微微侧目。
躺在身后的男人嘶哑着嗓音继续说着，“你一定要记得我的名字。”
“这样啊。”她垂下眼睑，面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