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神月第一次见到有栖川薰是在新家的客厅里。
那时他穿着软如云朵的婴儿装,躺在铺了软垫的摇篮里,夜神幸子幸福的笑脸自天花板上垂下,她捏着声音,很溺爱地用手里的玩具逗弄他,“月,看妈妈这里~”
他那个时候还没有与同龄人表现出那样大的差异,如同所有普通的婴儿一般咯咯笑着伸手去抓母亲手里的玩偶。
那是夜神幸子自己亲手缝的小恐龙,她在孕期用手背试过每一寸,确保不会有什么地方摩擦到儿子娇嫩的皮肤。
他笑着来抓玩具的样子太可爱,让母亲忍不住低下头亲了又亲他的小脸,嘴里说着一些亲昵的话。
门铃“叮咚”响了,夜神幸子笑着摇了摇夜神月的小手,“爸爸回来了哦,月高兴吗,可以看到爸爸啦!”她一边说话,一边依依不舍地眷恋地握住他小小的手指几秒,才匆匆跑到玄关打开门。
门外除了她的丈夫,还有两个面熟的人。
“贸然打搅,真是非常抱歉!”站在父亲身后笑容爽朗的男性率先开口,挠了挠自己的后脑,“我是有栖川,总一郎的同事,”他看向身边,继续介绍道,“这是内子。”
面容温婉清丽的女性恰时地弯腰微微鞠躬,她的手里抱着一个襁褓,顾忌着睡着的孩子,没办法大幅度动作,因此歉意地笑了笑。
“有栖川是我在大学时候就认识的朋友,后来工作也在一起,”夜神总一郎一边将公文包交给妻子,一边解释,“这小子前几天也搬到了附近,竟然一直不告诉我,要不是在下班途中遇到,可能我都不知道我们还是邻居。”
“啊,总一郎总是在家中提起您呢,”夜神幸子明白了,一边将客人迎进屋内一边笑着寒暄,“一直以来都感谢有栖川先生的照顾了。”
“您太客气了,”有栖川把妻子手里睡着的女儿接到手里,好让她能够也脱掉鞋,“总一郎当了父亲之后经常对我们这些同事提起尊夫人与令郎,幸福到让人嫉妒呢~”
“夜神先生说月已经会爬了,好厉害,”有栖川纱织提起了同为母亲最感兴趣的话题,果然夜神幸子捂着嘴笑起来,“没错,月很聪明呢,”她靠近纱织望向她怀中的女儿,“这是薰吧,哎呀,真漂亮啊……”
出于有趣,两个孩子被放到了一起,四个为人父母的成人眼睛一瞬不眨地注视着两个婴儿的互动。
有栖川薰还在沉睡,好像感知到了他们的目光,梦中也皱着眉头,而夜神月则盯着眼前这个陌生团子,没什么表情,只一个劲地注视着,似乎在判断。
慢慢的,他的表情柔和起来,像是理解到她只是一个无害的婴儿,小小的,和他一模一样,夜神月咧开嘴笑起来,冒出一个口水泡泡,紧接着他慢慢地在软垫上爬动,直到脑袋靠在了薰的脑袋上,才终于不动了,打了个哈欠后也闭上了眼睛。
两户人家住得近,男主人不仅是同事,还是好友,女主人也同为有共同话题的全职主妇,友情很自然地传递到孩子的身上。
夜神月从上幼稚园的那一天开始就清楚,薰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薰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别的小孩没有一起工作的父亲,没有同为友人的母亲,自然也没有薰。
他遗传了夜神总一郎的性格,正直、忠诚、坦然交付信任,在同龄人中很有人气,然而也具有那种过于优秀又被母亲溺爱的男孩所具有的高边界感、隐约的傲慢、容易受挫的孩子气。
不是他世界里的人很难被他正视,但是有栖川薰怎么还需要获得一句进入他人生的首肯呢?
她自打一开始就在那里了。
四岁的薰开始扎辫子,细软的头发自脑后垂下,夜神月和她一起坐校车时总是忍不住伸手去捏,她黑如鸦羽的头发在他指尖被卷来卷去,有一次在他的手指上打了结,弄痛了薰,她很生气地在他的另一只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天晚上薰没有吃晚饭就被母亲牵着来夜神家道歉,含着泪把她一枚一枚攒起来的糖全部赔给了夜神月。
那个齿痕直到高中也没有消失,夜神月每次握笔都能看到那个在虎口上的伤痕,很小的乳牙的印迹,来自于四岁的薰。她后来换牙,那颗乳牙被她很虔诚地送给了牙仙,牙印却一直留在他的手上。
薰的性格和别的女孩子不太像,大概是因为父母很宠爱的缘故,有点娇纵,长相也很可爱,刚上学时就一直很有人气,因此总是骄矜地扬着下巴。
只有对夜神月不一样,会自走廊的另一头就亮着眼睛跑过来,一点也不见外地握住他的手,“回家吧月!”
热情的薰,哭泣的薰,眼泪汪汪的薰,得意扬着下巴的薰,他的薰。
夜神月回握住她的手,笑着点头,“回家吧,薰。”
时间就在一句句“回家吧”中流淌而过。
薰开始长高,儿童短胖圆润的手臂逐渐变得纤细,她的身体变得更薄,胸口却逐渐隆起出浅浅的弧度。
他灵魂的另一半呈现了和他不同的发展趋势,以前的年岁中从来没有注意过的“性别差异”逐渐鲜明起来。
薰的性格逐渐沉静下来,有的时候会莫名的忧郁,连靠在他肩头时候都无精打采。与他缠在一起的手掌不再能恰好地交叠在一起,夜神月的指头回扣,能把它整个包裹起来。
某种古怪的情绪在他胸口蠢蠢欲动,带来一阵混合着疼痛的瘙痒。
夜神月没有立刻把那些搅在一起的情绪分清,每一次薰与他对视时候心里就不停冒出来的是什么呢,以前盯着薰的嘴只是在认真听她说话,后来某天突然跳出来一个念头:要是能碰一下就好了。
然而就算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提出“请让我摸摸你的嘴唇”这样的请求仍然非常奇怪,薰想必会皱着眉,露出嫌恶的表情吧,然后故意和他保持距离,“月不要和男生玩了,你变得好奇怪!”
再被他握住手臂拉回来。
国中时夜神月就已经开始收到情书,女生的心意写在信纸上,装在精心挑选的信封里,还残留着故意模仿成年人而喷洒上去的香水气息。
然而在他笑着礼貌以学业为借口之前,站在他身边拽着他书包肩带的人就会臭着脸用力扯他一下,提醒他“快点走啦,好饿。”
但是在升上高中以后薰反而不这样做了,甚至会礼貌地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等他们交谈结束。
如果薰喜欢我就好了。
如果会想着“月要是能喜欢我就好了”的人是薰就好了。
如果觉得不甘心的人是薰就好了。
占有欲发酵成为希望对方对自己产生占有欲,这样的事情也是理所应当的吧,特别是在薰忽然别扭起来的时候。
为什么不能像小时候一样隔着庭院就跑过来在所有人面前握住他的手,告诉所有人他们会一起回家呢?
直到那件事发生的前几个小时,夜神月都还在思索这件事。不过很快他就不再为此烦恼了。
薰的双亲死去的那天,只是个普通的周末,因为有格斗课安排,他拒绝了薰一起去看电影的邀请。那几天以前薰就一直因为课上分组时没有第一个找她而生气,被他拒绝以后就更愤怒了,冷淡地甩开他的手以后就怒气冲冲地跑走了。
夜神月把手揣回兜里,在她身后慢慢踱步,直到再也看不到薰的背影。
“月好像总是被薰欺负?”夜神幸子不久前还以母子私密谈话的形式和他谈起过薰,“虽然是青梅竹马……但有的时候也太过分了,总是要你让着她呢。”
“没有啦妈妈,”他挥手否认,“只是你没看到薰别的时候的样子,而且就算是这样,也很可爱啊。”
夜神幸子探究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试探道,“是妈妈想多了,不过一味顺着女孩子,有可能就不会被她放在眼里了吧?”
“是这样吗?”夜神月反问,转过身去,“薰不会这样的。”
不会这样吗?那为什么薰总是忽冷忽热。
他大概也是有一点自尊心受挫,才会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去——这后来成为他最后悔的一件事。
发现薰的是夜神总一郎,有栖川先生也是聚会的一员,然而迟迟未到,隔壁有栖川家的灯也一直黑着,出于优秀警察的敏锐直觉,他和同事们简单交代了几句就拿上外套出了门。
楼下嘈杂起来时,夜神月正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薰的生日在两周以后,要提前准备好礼物。
“月!”忽然父亲急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夜神月疑惑地开门往楼下看时,被父亲抱着的薰撞入他的视线中。
身上沾了好多血、在父亲的怀抱里不省人事的有栖川薰双眼紧闭,脸上带着泪痕。
夜神月僵硬在原地。
莫大的恐惧对他当头罩下,一步也迈不出,像被钉在原地,他除了那些灼痛人的血液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不是薰的血,这大概是唯一一件能够让他稍微放心一点的事。
爸爸帮薰办了休学,因为薰搬进了精神病院,自然就没办法和他一起上学了。
最初的情况明明还不错,在那天之后考虑到幸存者的生命安全,薰在夜神家寄住了一段时间,和夜神幸子住在一个房间中。因为非常需要他人的看管和帮助,而夜神幸子又是她类似母亲的长辈,总不能让她和更年幼的妆裕一起生活。
开始的几天夜神家都只以为是刺激过大的后遗症,短暂时间没办法清除,后来才发现情况不对劲。
薰大多时间都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和她说话也不会有反应,而且她开始频繁的梦魇,像游魂一样徘徊,总是冷不丁地就吓人一跳。
决定让她去接受治疗,是因为她试着结束自己的人生。
夜神月去探望过她,站在病房之外,透过防护玻璃看着屋内的薰。
她的头发随意垂在白色的枕头上,为了让她安定下来、防止她再做出过激的举动,护士刚才为她注射了肌肉松弛剂,药效缓慢地在躯体中扩散,薰终于安静下来。
因为颈部没有力气,她的头往旁边滑落,眼皮也缓缓地垂落,眼珠轻轻地转动了一下,与门外的夜神月对上了视线。
然后他看见那双眼中缓缓流出眼泪,眼泪在她的山根那里堆成一个小小的晶莹的湖泊。
……好痛苦,他灵魂的另一半注视着他静静哭泣,因为没办法控制肌肉,连求救的话都说不出,最后眼皮也无力地合上,连看着他的眼睛都再也做不到。
好痛苦,请救救我……月。
他想象中的幻影站在他眼前求助,手指与玻璃另一侧他的手指交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