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幸而在日落前赶到镇中,林家在当地乃是大户,进城以后还要走上好一截方才寻到林家宅院,镇上的车马店关的早,等到林家门童看到林暮云一行,月亮已经高高挂起了。
林暮云清早出门上学,傍晚还不见人影,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林家急得早已报了官,如今总算见到是囫囵个回来的,又听说遭了劫身子不爽快,顿时一阵人仰马翻,请大夫的招呼客人的向内通传的小厮丫鬟一溜烟地小跑着,真是好一顿折腾,林家家主林镇声先是大礼谢过两位客人,安排客人进了厢房休息,又重金请了镇上最好的杨大夫到家里来守着,整个林府才算是安定下来。
第二天天边泛白,日头晒起,是个难得的好天。
罗袖巳时末方起,在她睡着的时候整个房间的婢女们默默无声的等待,保证客人一醒来就得到周到的伺候,房间里飘着一层好闻的花香味,屏风细致精巧,墙上挂着不知道何年何月何人的真迹,周到的主人总是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展现出自己的实力。
领头的婢女说道:"姑娘,家主吩咐今日酉时在正厅设宴,感谢姑娘与道长对我家公子的救命之恩,家主说,姑娘是世外高人,若姑娘不喜繁文缛节,也可自便。林家上下感激姑娘的恩情,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林家周到,一番话又表了诚意,又给了台阶,要是不喜欢,也是因为是世外高人所以不喜欢,世外高人总有点怪癖的嘛。
罗袖还没被别人邀请过参加宴会,有点想去,不过……"杜玉衡杜道长在哪?"
小姑娘伶俐的很,"回姑娘,玉衡道长早间已经回了家主,会准时到正厅,不过道长刚刚出门,似乎是有些急事,主子们的事情,奴婢们也不太清楚。"
低着头的婢女只觉鼻尖一股花香飘过,再抬头已经不见了人影。
罗袖提气跳上了客房房顶,林家家系庞大,整个家宅依山而建,从客房房顶的位置看下去,可以看到从半山腰到山脚的整个林家家宅,还有些房屋被掩在树影之下,看不真切。
山脚下再隔两条街,才是碧溪镇的主街,一条大道贯穿南北,这是碧溪最繁华的亘安街,相传许久之前碧溪并非现今这般模样,而是一场大水后重建落成。关于大水的传说遍布碧溪的大街小巷,据说当时洛水上游朝廷重金修建刚刚落成不久的堤坝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毁了,大水接着席卷了这个小镇,原本暴雨并不足以发起一场灾害,但上游堤坝蓄水已久,骤然冲垮间决堤千里,洪水肆虐,碧溪镇在大水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更没有料到堤坝会冲垮,因此也并没有相应的准备,结果一整个镇子全部被摧毁,只有边缘几个小村庄幸免于难,死去的人十之八九,大水整整蔓延了几千里,持续了半个月,方才退去。
幸好朝廷反应迅速,从周边各地拨运了钱粮赈灾,刚上位的武帝更是派遣了国师的三弟子亘安道长来到此地安抚生灵。亘安道长虽一下子从富贵窝子京城到刚刚受难的碧溪,却并无娇矜之气,亲自和道长们一起去灾民家中安抚家属,发放物资,更是办了好大一场法事送冤灵安息。
这一场灾难也就这样慢慢过去了,活下来的人们感念皇帝陛下的恩德,也感念亘安道长的仁善,在镇东北方向修了一座玄灵观,供奉玄天黄武陛下,那座泥塑的下首坐着个慈眉善目的老道长,正是亘安。除了这座玄灵观,这条大街也被用来纪念亘安道长,得名亘安街。
罗袖此时就在亘安街苏记客栈的房顶,苏记客栈斜对着郝迟点心铺,点心铺里的伙计正招呼着一个客人。
实在不是她喜欢蹲房顶,她昨天趁那二人逃跑吹了寻踪气在他们身上,今日有时间探查林暮云被杀一事,便跟着残留的气息来到了此处。
此人正是那天杀林暮云的男人。
她一路跟着,已经确认他只是会点武力的普通人,进郝迟点心铺的时候,还和小二打了招呼,说明他常来这间铺子,手里提着不少东西,可见心态极为放松,不知还记不记得昨日自己曾经“杀”过人。
如果,他见到了昨天自己亲自杀死的人重新出现在这里,会是什么反应?
想到这里,罗袖立刻起身跳进客栈的后院,落地时她已经从一个妙龄少女变成林暮云的模样,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她穿花拂柳,游鱼般从后院穿过客栈正堂拥挤的人群,穿过纷杂的大街,正正好在那人接过伙计手里的点心盒,转身出店时,出现在他面前。
眼神接触的一瞬间那人的身子就僵住了,原本和伙计告别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手指因为过度紧张没能握住东西,刚刚提好的点心洒了一地,原本另一只手提着的东西也落在地上,路过的人露出疑惑的眼神看向他,他却如临大敌一般呆在原地。
仅仅是一刹那,“林暮云”和他擦肩而过,眼神只有一息的停留,就走进了店里。点心铺的伙计上前朝着那人拱了拱手,有些疑惑刚才还好好的客人怎么仿佛被雷劈了一样。
街上的声音慢慢又进入了这人的耳中,他终于动了,低头看着脚下一片狼藉,伙计在帮他收拾地上的东西,问他要不要重新打包一份,他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遥远地像在天边,没能等到伙计收拾完,就踏着虚浮的脚步踉踉跄跄的挤进了人群中,越走越快,撞到了不少人,最后直接跑了起来,不时惊恐地回头,直到消失在了人群中。
点心铺里的“林暮云”回头看了看,谢绝了殷勤卖货的伙计,嘴角带笑出门往林府的方向回去了。
玉衡此时正在镇上5家客栈之一——揽月客栈的店门外。
他寅正时分起床练功,十年如一日,不论昨日因为救人多晚睡着,今日必定是要早起的,但练完功后却并没有找到师傅上早课。
他昨日和师傅一起到了碧溪镇,师傅遣他去封山查看,自己去往林家拜访老友林政声。
他们特意来这个小镇,本就是为了林家家主,自己昨日因为林暮云之事住进林家,师傅本该早就在林家歇下才是。
可今早问婢女之时,婢女只说不知。
再细问下去,方才得知昨日确实有个道士来到林府外拜访,但林政声不仅没有接待这位老朋友,反而将人轰走了。当时街上许多人看着,做不得假。林老爷在此地颇有盛名,这么无礼的赶人婢女也有些疑惑。
玉衡出门是为了找师傅的。如果不在林家落脚,那大概率是去某个旅店或客栈。
碧溪镇子小,共有5处客栈,供来往客商使用。可奇就奇在,师傅也不在这几家店中。
玄灵观倒是有可能,毕竟道门子弟,互相拜访也是有的。只不过他是个道士,他师傅风清拙却不是个道士。
他是他师傅收养的孤儿。风清拙虽然一身术法传授给了徒儿,把玉衡培养成了个玉树临风小道士,自己却对徒弟说不是道门中人,也决口不提自己的来历,不是道门中人,去玄灵观自然没有什么意义。
就在他问完最后一家揽月客栈,准备瞎猫碰上死耗子一般去玄灵观看看时,眼神一瞥看到了墙角的印迹。
这是他和师傅两个人之间的暗号,看上去不过是孩童随手乱画,却能表达丰富的内涵。
这些符号的意思是:别跟过来。
他吹起了口哨,装作无意的走到墙角蹲下,眼睛看着街道,手却将墙上的印迹抹掉了。
老顽童搞什么鬼把戏。
找到了人,一番心思没有白费,罗袖一蹦一跳进了林府,问了小厮,直奔杜玉衡住处,瞧见小道士正闭目运气,变了只麻雀飞到杜玉衡头顶,结结实实撒了一泡鸟粪。
杜玉衡眼皮没睁,抬手施了法术控制着那团鸟粪朝着罗袖飞过去。
眨眼间俩人斗了几个来回。
杜玉衡终于睁开了他宝贵的双眼:“罗姑娘真是悠闲的很。”
罗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你猜我今天出门撞见谁了?”
杜玉衡撇嘴:“肯定没有撞见玉树临风小倌人。”
罗袖反问:“你怎么知道没有?”
杜玉衡答道:“因为玉树临风小倌人现在在你面前站着啊。”实则是已经出门一趟回来了。
罗袖哼一声:“唉,你也就会耍耍嘴皮子,正经人已经知道是谁想杀林暮云了。”
杜玉衡看了过来,脸上一副你可别骗人的神色。
罗袖接着说:“不过嘛,抓人这种大事,还得道长亲自出马,才能万无一失。”
杜玉衡听明白了,勾唇一笑:“你只是不想一个人出力罢了。”
罗袖被点破心思也不尴尬,又说道:“不过眼下我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还要道长相助啊……”
睡了足足七八个时辰之后,病号林暮云悠悠转醒,病床边的案几上放着汤药,婢女们侍候在旁,镇上号称跌打损伤一等好手的李大夫坐在窗边的八仙桌上……和自己的徒弟打牌。
不是李大夫不上心,他昨日深夜被林家家仆哐哐撞门给惊醒了,衣服还没穿好就被“请”来给林家小子看病,林家家大业大好吃好喝伺候着,请来的高手李大夫虽然脾气大但是被这么招待也没脾气了,不过他左看右看,林家小子只是中了迷药,现下好好地坐在这等着他开口呢,除了开一方补气血的方子,他半点用处也无。
不过秉持着治病救人——实际上是多做点动作才能对得起林家给的巨额诊金——的原则,他摁着林暮云的手腕眉头紧皱,另一只手摸着胡须冥思苦想,一边想一边发出叹气和嘶声,听的旁边候着的管家林文辅心里七上八下。
终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站起身来前后踱步,两手一背不住地摇头,又开始叹气。林管家终于忍不住要问的时候,李大夫仰天叹了一声:“取纸笔来!”
林管家不敢多问,脚下生风亲自到书桌前取了纸笔,等到李大夫写完药房,又速速遣了家仆去了李家药房开药,急得家仆两条腿风火轮一般,拿回来药材又立马煎药,药炉小火慢熬,急得熬药的小厮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扇扇子。
心地善良的李大夫心里觉得这番表演细致入微,任谁也看不出破绽来,已然对得起这份诊金,可林家又拿出了额外的银两,只求李大夫在林家看着林暮云,以防万一。
李大夫面上有些不愠,这些事交给徒弟们做就是了,哪有正经大夫守在病人家的道理。
林管家又拿出了一袋诊金。
这就对了嘛,治病救人嘛,大夫们都是这样尽心尽力的,不然怎么对得起病人呢。李大夫就这样踏踏实实住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