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道面色不愠,白了罗袖一眼,又托起男子作揖之手,回了一礼俏生生说道:“公子切莫误会,小道杜玉衡,平生最爱行侠仗义之事,方才见公子晕倒在此处,喂了一粒药丸助公子醒来而已,可并非匪徒。公子可还记得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那男子被玉衡一托,方才发软的脚步立时便站定了,昏沉之感也渐消,听闻此言,忙又作揖:“是玉衡道长,失礼失礼,我姓林名暮云,字行远,道长叫我行远即可。”说起身家来历,林暮云甚是清楚,但要说回想自己究竟如何如何落至此地,却是全无印象,摸着下巴痛苦地沉吟回想起来。
罗袖立在一旁,见二人竟旁若无人寒暄起来,颇觉好笑:“呵,你后脑碗大一块包,能想起来才是奇怪,你们二人你一礼我一礼的揖来揖去的,真是有周礼之风,孔孟之道啊,北朝的皇帝怎么这么没眼光,不请你们去他那大殿上演给他看?”罗袖自幼养在母亲膝下,母亲虽点化了她,却并未教她纷杂人事,一介小妖,野生野长,讥讽起来全无半点章法,只图个随心痛快。
林暮云听闻此言,先是一愣,便听见玉衡说道:“啊,依姑娘所说,方才正是姑娘赶走了两个匪徒,救下了林公子,我自渝州向北而来,一路上也算见识了许多人,却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心善又有胆识的姑娘,不知方才如何情形,可否于我二人细细讲来?”
这话在林暮云听来,便是吹捧之言,如逗弄狸奴一般,又有调笑又有挑衅之意,可罗袖却未经人事纷杂,只听得一二层意思罢了,见他终于说到正题,心里一阵暗爽,抱了臂拢在胸前,也不看他们,扭头望着天轻叹道:“呵,那两个歹人,我一小小女子,如何能敌得过,真是废了百般心思才救下活生生一条人命,只是方才我说,你不听,反倒打落我乾坤袋,我那宝贝日日被我带在身边,在你们道士看来或许不值几个钱,但却是我母亲送我的生辰礼,自小便带在身边,它跟我许久,我眼睁睁看着它掉入洛水之中,你又拿什么补偿,你眼见我痛心至此,又平白揭人伤疤,质问起我来,我真真是再也不愿讲了。”说着说着竟以手拭泪,哽咽呜咽起来。
如此一番,方才还有些逗弄之意的玉衡此时也好像被打动了,正色问道:“方才之事确实是在下不是,给姑娘赔礼了,即是母亲所赠之物,任如何补偿怕是也不能弥补,不若姑娘随我到碧溪镇中,必定尽力补偿姑娘。”
林暮云终于跟上了思路,同道:“此言甚是,既然姑娘是唯一的人证,日后报了官少不得要麻烦姑娘听候传堂,若姑娘不嫌弃,随我等到镇中,一则玉衡道长给姑娘赔礼,二则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我林家上下必定涌泉相报。”说罢又是一揖。
罗袖觉得差不多了,慢悠悠擦干眼泪,转头看过来,她本就生的伶俐,那刚落泪的眼睛红通通闪着泪光,任谁见了这眼神恐怕都得心软:“罗袖今日救人,本不是为了几个银钱,只是路遇不平,良心不安罢了,林公子切莫再说什么报恩的话,既然要传堂,那罗袖跟随二位到镇上便是,只是家中母亲盼望归家,此去少不得二三日,还请二位稍后,待罗袖禀明母亲再去。”
母女之情甚切,本是无可厚非之事,林暮云与玉衡点了头,罗袖便施了一礼退走了,一转头心里想的却是:“呸,臭道士坏我好事,以后非得让你们栽在我手里。”
洛水向西五里,乃是百年木塔鹤鸣塔,碧溪传闻鹤鸣塔为前朝工匠大师骆安之所造,屹立百年坚实如初,只是周围蛇虫横行怪事颇多,那塔门又不知为何,虽无门锁却打不开,便少有人至,殊不知这是罗袖母亲时微的栖身之所。
罗袖自与二人分别,使出遁地术,半刻便到了塔前,停了脚步,定了定,沉了口气,收敛了心神护住胸口,每次回禀母亲前,总是有几分忐忑。
在外横行的小妖怪罗袖进了塔内,立时束手束脚,进门三步便跪下叩头,眼睛盯着面前一分地:“母亲,罗袖回来复命,此人确如母亲所料,午时末出现在林内,孩儿本已拿到此人,只是出了些差错……”
还没等她说清后面的话,便听得周围一阵浑厚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带着些讥笑:“差错?出错了自去受罚,回了我就能不受罚吗?”
罗袖半句话噎在嘴里,身子服的更低,又谨慎些开口:“母亲,此人当时并未死,而是被两个匪徒带到洛水要淹死的,我想着母亲一向宽和,若是知晓必定要我救人,所以我就救下了他,本是救完便带回来给母亲复命得,只是恰巧有个道士路过,孩儿本事不精敌不过他,不好再强行带人回来……是孩儿无能,求母亲责罚。”
这番话落,却久久不见回答,罗袖心中越来越慌,心想着再说点什么时,听见母亲的呢喃远远的传来,竟透着些恍惚:“他活着?……怎么可能?……你敌不过他?呵呵,是怨恨我不肯多教导你,修补你的灵根吧?”
这话一出口,只听啪地一声,罗袖脸朝向一边,一道手印清晰地浮现在她脸上:“是我没教好你吗?是你自己不争气!如果不是我费尽心思,你怕是化形的时候就已经废了!。”
“是,是孩儿愚钝,没能办好母亲的差事。”罗袖闭上眼再次叩头,塔中湿冷,浸得她后背发颤。
又是一阵沉默,不知道是不是这位母亲在沉吟什么,半晌,一股力量稳稳地将罗袖自地上托起来,那道声音重又变得慈爱:“不是你的错,服下这枚丹药,跟着他,盯着他,等着我的消息。”
紧接着罗袖面前的空地上浮现出一个瓷瓶来,她直接打开吞了下去,重要的不是丹药,而是居然可以在外继续呆着了,这个任务对她来说,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虽常替母亲办事,可次次都是办完立刻回塔听候吩咐,少有机会在外流连。
罗袖俯身称是,那声音又叹:“我如今也就指望你了,念念,只有你陪着我。”
罗袖心里七分甜腻伴着三分烦躁,入塔来第一次抬头:“孩儿只求时时刻刻伴着母亲左右。”
那声音回道:“去吧。” 等罗袖再睁眼时,已经身在塔外,她叹了口气,母亲的脾气越发难以捉摸了。
林暮云正和小道士搭话:“道长方才说,是那位文弱的姑娘救的我,还赶走了两个匪徒?”
杜玉衡有心戏弄他,说道:“那姑娘看上去文弱,实则很有些本事,这方圆一二十里了无人烟,你猜她为何孤身一人出现在这深山里,况且她说要回家禀告母亲,若是走出一二十里再回来,寻常女子,肯定要费些功夫,恐怕要一两天都不止,可我跟你打赌,她必定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你信也不信?”
林暮云一听有些惊讶:“那姑娘一家就住在这深山里?莫非是猎户出身?”
杜玉衡又笑:“林公子不愧是读书人,有些头脑。”
林暮云被夸地有些害羞,低下头来:“不过是随便猜猜,我猜的可对?”
杜玉衡回道:“唉,我可不敢说,一则我怕吓着你,二则你看她那脾气,若是晓得我告诉了你,怕是要活吃了我。”
林暮云被吊起了好奇心:“姑娘是猎户出身,平日里恐怕要遭遇不少危险,脾气大些只怕也是着急,不是故意的,只是为何为何会吓着我,我虽是一介书生,比不得道长走南闯北,可自认熟读圣人诗书,行得正坐得直,就算姑娘是山匪也不怕,道长直说便是。”
“你真想知道?”
“求道长赐教。”
杜玉衡凝重了脸色,眼神里透着些谨慎,林暮云看他这神色,心下突然有些忐忑,也靠近了些,就听见杜玉衡慢悠悠地低声说道:“那姑娘……是个……吃人的大妖怪!”
林暮云先是一惊,又听见背后罗袖尖锐的声音从耳边炸起:“说谁是大妖怪?!”
林暮云吓得感觉自己魂都散了,咕噜一声从石头滑到地上,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看见罗袖正从背后走过来,又看向哈哈大笑的杜玉衡,嘴里哎呀哎呀地乱喊着:“哎呀道长你害惨我了!”
那模样把罗袖也给逗乐了:“我虽是妖怪,可我并不吃人,姓杜的不老实,诓你呢。”
杜玉衡站起来作揖:“给林公子赔礼了。”话上虽说是赔礼,却还是漫不经心地挂着笑。
林暮云有些气愤,可又不敢对救命恩人怎么样,转向罗袖道:“罗姑娘菩萨心肠,是个善良的好妖怪,姑娘回来了,想必已经禀明了令慈,天色不早,我们尽早回镇吧。”等到罗袖点头,只冲着还在笑的杜玉衡作了揖,就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