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润禾没住学生公寓。
找便宜点的伦敦房子竞争激烈程度不亚于找一份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工作,学生公寓年年水涨船高的价格让她早就搬了出来。
李润禾在网站上找了许久,又给屋主写了一封五百词的意向书外加两封推荐信,才找到现在这个价格合适包水电账单的5b2b的其中一间。
便宜的坏处就是这附近有一片市政房(council house)看起来不太体面,以及无法避免地遇上热衷社交的舍友。
比如此刻,她尚在门外就能听到派对音乐的轰鸣。
李润禾深吸一口气,拿出钥匙拧开门锁,重金属摇滚乐立刻在耳边肆虐,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闪烁的灯球还是晃得她忍不住眯上了眼。
“晚上好。”艾瑞丝看见推门进来的李润禾,热情地打招呼。
她揣着一瓶野格利口酒,瓶口里挂着一根和她玫红色延长甲颜色相同的吸管,和几个人围坐在一块。
“反人类卡片,一起玩吗?”
“不了,你们玩吧。”李润禾跨过横陈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的“尸体”,顺手把沙发上的毯子扔到他身上,以彰显自己不多的人文关怀,“我刚淋了雨,先去换个衣服。”
“好。”艾瑞丝努努嘴,旁边的金发男催促她抽卡片。
李润禾准备回她二楼的房间休整,却在楼梯口被一个身影挡住。
“嗨,你好,我是马克。”
李润禾抬眼看他,棕色的短卷发,像羱羊的皮毛,长相漂亮是漂亮,但总让人觉得花期不长。
“有什么事吗?”
“这本书是你的吗?”马克晃了晃手里拿着的胡塞尔,那好像是她之前顺手放在客厅的书了。“艾瑞丝说是你的。”
李润禾拿过书翻了翻笔记,她熟悉的字迹,“是我的。”
“很少有人读这本书。”
“是吗?”李润禾努力扬了几分笑意看着他。
她见到马克的眼睛瞬间亮了,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这世间大都是食色动物。
“你很特别,你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说着话,就试图贴近李润禾。
“那可能是因为你见识少。”
李润禾越过他就往楼上走,以避免自己想要翻白眼的心思过于明显。不论种族地域,搭讪的套路方式都是惊人的一致。
她匆匆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老房子的隔音有和没有一样,只能祈祷他们早些结束第一场出发去club,好在二楼不会有奇怪的陌生人。
李润禾一件件地从洗衣机里拿出烘干好的衣服,艾瑞丝走了进来,拿着化妆包在里头翻来覆去,最后终于掏出满意的色号,开始对着浴室的镜子补唇彩。
李润禾合上洗衣机的门,“莎拉明天早上就回来了,浴室的排水口最好不要像上次一样被呕吐物堵住了。还有厨房,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要出现陌生人的内衣。”她善意地提醒艾瑞丝,“不然她一定会把我们都赶出去的。”
艾瑞丝拿着唇刷的左手一怔,瞳孔肉眼可见的放大,“天呐,幸好你提醒我了。”急忙拧回唇彩扔回包中,准备下楼。
李润禾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艾瑞丝,我的那盆绿萝可以麻烦你帮我照顾一段时间吗?想起来的时候浇浇水就行,我要出趟远门,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行。”不打探别人的私生活,这是她们之间的共同默契,“保管帮你养活。”艾瑞丝朝她挑了挑眉。
李润禾环抱着衣服回了房间,准备把它们挂回衣柜,手机屏幕正巧亮起新消息提示。
【方则诚:[图片]】
她点开图片,太熟悉了,那是她刚才故意落在车上的校园卡。
【李润禾:看起来是我的学生卡。】
【方则诚:我明天送过去给你吧。】
一切都如她所料,老派的男女恋爱的必然初步是借书,现代的关系开展的合理契机是落在副驾驶的口红、耳机和证件。
哪里需要多高明的手段,简单但是有效。
*
李润禾昨晚的睡眠质量达到了及格线。因为艾瑞丝在满足自己的社交需要和拥有较为长期稳定的住所之间进行了权衡,选择了后一项。
她拉开遮光窗帘,发现窗外是难得一见的晴朗。李润禾在衣柜里挑了一件鹅黄色的衬衣适配今天的天气,准备去赴方则诚的约。
她看着全身镜子里自己的脸干净年轻,笑了笑,镜子里脸也回应她的笑。
他们约在李润禾的学校见面。学校没有校园,只是散落的几幢楼,若没有校名可能会被误认为是企业大楼。
她的学校朝着培养艺术家的路子设计的,几乎是一节课没有,只是提供资源,开放工作坊和定期讲座供需要的学生报名。李润禾通常都呆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创作,其实不大常去学校。
她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会到,站在大楼前稍候了一会,就有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驶来停在街边,她看了一眼时间,与约好的分毫不差。
方则诚从后排下来,穿着一件海军蓝的羊绒短袖,肩上披着粗针织条纹毛衣,袖子在领口随意交叠。
“你的学生卡。”
李润禾接过卡片,把挂脖绳随意卷了两圈,放进印着学校logo的帆布袋里,“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没有学生卡我连进学校都是麻烦。”
并不会,她其实只要登记一下ID或者跟在其他学生身后过刷卡闸机,再去补办一张就可以了。
“我请你喝杯咖啡吧。”李润禾看着他身后的车辆驶离,才开口说道,“这边有家店的还不错。”
方则诚没有拒绝,“好啊,我不常来这片,刚好尝尝你的推荐。”
他们买了两杯美式外带,本是李润禾提议的,最后却是方则诚结的账,他说:“你让我有机会喝上新的口味,理应我来付账的。”
左不过那么几款咖啡豆,谁都听得出来是个借口。
这附近有一个街心公园,难得的晴天,草地在阳光下像一片巨大的绒簇毯,栖息着洁白的鸽子。很适合躺在这听着风刮过树梢的声音发呆,绝不会有人晾衣服煞风景。
他们寻了一处较为安静的长椅,能看见不远处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惬意得让人昏昏欲睡。
果然人应该呆在没有天花板的地方。
他们并肩坐着,两人的手都搁在对方的手旁边,却又不曾靠近。方则诚准备把随身杯放到椅子上,却发现本来应该空着的地方有一本轻型纸口袋书,他先前不曾发觉,“好像有人把书落在这了。”
他拿起书递给李润禾。李润禾翻开封面,扉页贴着一张荧光色便签写着:我在旅行(I'm traveling)
“这好像是最近流行的丢书活动。”就是自发地把书籍放在公共场所供不同的人阅读。
“是这样啊。”方则诚适时儒雅接话,他看了一眼书名,“查令十字街84号,喜欢书的人大概都会喜欢它。”
“爱书人的圣经。”李润禾想到这本书的大众评价,“我记得我中学时看完这本书,还去交了个笔友,来来回回写了好几封信。”
她回忆着曾经的信件,“后来我路过那个地址,就顺便去逛了逛。”
“你见到那个人了吗?”方则诚的声音平静,等待着李润禾继续讲述。
“没有,又不是无论如何都会相遇的浪漫电影,只是碰巧而已,见与不见都没什么关系。”
方则诚说道:“海莲汉芙也没见到德尔先生和手织桌布的老妇人。”
李润禾点了点头,“我刚来伦敦的时候,还抱着朝圣的心态去了一趟查令十字街84号。
“ 结果已经变成了麦当劳,只剩下店门口的柱子上挂了一个牌子,写着:这里曾经是书店。”
“如果是一个非常想见,但永远见不到的人该怎么办?汉芙女士是懊悔?愧疚?还是想念呢?”
方则诚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这里的人有个习惯,以逝世亲友的名义捐一张长椅。天气好的时候,他们或许会带上一束花来这里坐一坐,就像是和故人坐在一起看风景。”
李润禾仔细观察自己身下坐着的长椅,油漆剥落,块块斑驳,像是破碎待补的心。
“椅子上会有小字,写着生卒年月,亲友的留言或者是逝者的话语,像墓志铭。”
“镌刻在长椅上的一生?”她路过无数次,竟然从未关注过长椅钉着的小小铭牌。
李润禾侧过身子要看这把长椅上写了什么,两人的膝盖看似无意地接触,轻轻擦过,仿佛错觉一般。
“这样不是也很好吗,真正想见的永远不要见,想象才能长久。”方则诚说道。
李润禾转回身,已然悄悄靠近对方许多,她的眼睛细长而明亮,脸颊微微上扬。
“我们所爱之人永不消逝。”李润禾看着方则诚的眼睛,念出自己刚才看到的铭牌上写的话。
阳光灿烂地洒在她的身上,让她显得更加迷人,她琥珀色的瞳孔中好似有一场悠长美妙的梦境,沉溺进去,泛着光晕的植物中飞出一只脆弱的黄色蝴蝶,让方则诚想起印象派的光影和舒曼的梦幻曲。
她看到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变化。
“你刚才说什么?”李润禾装作没听清的样子,面露迷茫,好似全然不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的模样。
方则诚的手指轻敲在外带杯上,看不出真实情绪,接着染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我这几天会出一趟远门,去看一些私人藏家的油画藏品。”
“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些呢?”
“我以为你会感兴趣。”方则诚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来学校当然穿的不太一样,总不能穿着鸡尾酒礼服去打磨石头吧。”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假装没听懂,接着才回应方则诚的前一句话。
“如果你希望的话。”
如果你希望我感兴趣的话。